入冬后難得的一個晴天,溫煦的陽光讓人不禁想瞇起眼,好好享受一下冬日的溫暖。但北院樞密使蕭十三所在院落的氣氛卻是陰沉沉的。
耶律羅漢奴、蕭敵里領著西京道諸將正等著出現,已經半個時辰了,但蕭十三所在的房間卻沒有任何動靜。
終于,房門一動,不耐煩的將領們立刻又振奮起來,可出來的并不是蕭十三。而是蕭十三最為親信的幕僚。
耶律羅漢奴寒著臉,踏前一步,正要揪住人好生考問一下,但那名幕僚卻徑自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讓羅漢奴小聲一點說話。
蕭十三這兩天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韓岡毫無顧忌的下殺手,拿著黨項逃人的首級來充門面,讓他的計劃成了笑話。哪有這樣的經略使?宋人的文臣不是應該認為蕃,
如果在草原上,針對各部族的減丁的策略,自開國時起,便從來沒有停止過。或是挑撥內亂,或是逼迫上繳大量的貢品,更有直接動手,割上一遍草。但宋人還做得如此順暢,可以說少見至極。
蕭十三駐守西京道,還聽說許多西北手邊的文臣,將蕃人視為比漢軍更強的戰力,而給予許多優待。幾曾聽說過,會嫌歸附蕃人太多的例子?就是缺糧草也該想方設法擠出來,從南面運一批來能有什么麻煩?不過耽擱時間而已。
記得只有宋人開國時,在北漢做過。但換作是蕃人,最多只有一兩個部族被剿滅,可從來沒有一口氣將十幾、幾十個部族全數毫不留情的屠戮。
現在蕭十三派出去的三部兵馬有兩支被確定被殲滅,耶律世良的那一隊,甚至沒有一人逃出生天。而宋人出手滅殺他們,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嫌人多而已,可以說是冤枉得不得了了。
不能浪費太多的時間。
幸好最后派出去的一隊人馬幸免遇難,而且經過聯絡確認,他們被安排在最前沿的柳發川修筑城寨。柳發川緊鄰東勝州的武清軍,這也是為什么能這么快聯絡上的緣故。
修筑柳發寨的黨項苦力大約在三千上下,而駐扎此處的宋軍也只有五千不到。另外一個直面遼境的前沿據點,則是在屈野川北向的支流濁輪川邊的暖泉峰。同樣是黨項苦力與駐軍數量相差不大。宋軍的主力,基本上都在唐龍鎮、子河汊以及更名勝州的舊豐州的這第二道防線上。
黨項人不擅營造,如今被逼著做工,累死累活,對宋人的怨恨不會少。雖說比起對大遼怨恨或許會差些,但畢竟宋人就在眼前。離得越近的仇人,這恨意只會燃得更旺,只要一點火星,就肯定能燒起來了。
耶律羅漢奴緊緊揪著蕭十三幕僚的衣襟:“樞密是不是想立威,敲打我們這群沒眼色的一下?剛剛清理完那群黑山黨項,連歇也不準歇,就從黑山下把我們叫到武清軍這荒地來。行啊,我們就在這院里跪下了,跪到樞密出來可以吧?這應當就能讓樞密看到我們一片赤心了吧。”
耶律羅漢奴臉上笑得燦爛,雙手卻越收越緊,將蕭十三的幕僚勒得臉色血紅,腳像青蛙一樣一下一下的抽搐著。
其他將領則冷眼看著耶律羅漢奴鬧事,在黑山下兩個月的征戰,充實了他們的家底,但也將戰馬使用到了極限。這時候應該是回家去向妻兒炫耀自己的功績,順便休養生息。對于蕭十三的命令,沒人是心甘情愿。
房門吱呀一聲響,蕭十三推門而出,看到這一幕,臉頓時就沉了下來:“羅漢奴,在鬧什么?!”
耶律羅漢奴松了手,讓快喘不過起來的幕僚雙腳落到地上,抬頭笑道:“樞密終于出來了。末將只是疑惑哪里犯了過錯,惡了樞密,正想問一問明白。”
對官位比他高得多的北院樞密使的憤怒,耶律羅漢奴也沒有多少膽怯,只要手上有兵,就是耶律乙辛也不可能隨意責罰。便是興靈之地,五院部窮迭剌的兒子也必須分一半給六院部。身為六院部的夷離堇——也就是南院大王——的親弟,并不用擔心得罪耶律乙辛帳下的寵臣。
蕭十三沒跟耶律羅漢奴說話,先探手將幕僚攙起來,好生撫慰了幾句,讓他先下去休息。然后才對下面的將領說話。不是耶律羅漢奴,而是僅次于他的蕭敵里,“宋人正在柳發川邊修筑城寨,距此只有三十多里,有三千多黑山黨項做苦力,看守他們的宋軍在五千上下。”
“樞密是想攻打柳發川的宋軍?!”
蕭敵里的問題,沒有一個人感到驚訝。被叫到緊鄰舊豐州的武清軍,不可能還有別的差事。
“柳發川那里我已經安排下內應了,只要大軍一到,他們立刻就會起兵。”
“是耶律世良?”耶律羅漢奴在旁冷笑著:“聽說他被派出去了。不過他一向糊涂,樞密不怕誤了大事。”
“不是他。”蕭十三無心多解釋,耶律世良全軍覆沒在宋人手中的消息,他并沒有說出來的打算,“內應在柳發川的宋軍營寨,偽裝成黨項人,被宋人當成苦力使喚。”
“好個內應,一天宋人給多少工錢?”耶律羅漢奴挑起眼眉,“末將等人打過去,不是耽擱了他們賺錢的機會?”
周圍的將領扯起嘴角想笑不敢笑。
蕭十三只當沒有聽到耶律羅漢奴的挑釁:“不,只要你們各領本部貼近柳發川和暖泉峰就夠了。剩下自有人去做。”
“就這樣?”蕭敵里疑惑的問道。其他將領臉上的嘲笑也都轉成了困惑。耶律羅漢奴則是一點不信的搖著頭。
“夠了。只要你們裝裝樣子就夠了,剩下的自有那群黑山黨項去做。你們到了武清軍之后,宋人逼著黑山黨項日夜趕工,仇怨結得可就深。了”蕭十三轉頭看著羅漢奴,挑起眉,咧開嘴笑道,“辛苦了兩個月,怎么會讓你們再上陣拼殺?”
五千。
一萬。
一萬五。
兩萬。
數字不斷的增多,多到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步,最后停止在兩萬三千,直至讓人麻木。
韓岡將整理出來的軍功簿放下,對身邊的李憲道:“不過真正屬于被官軍親手斬殺的部分,大約只有一萬出頭。”
李憲五味雜陳的感慨著:“別說一萬,就是五千。放在過去,已經可以讓天子告祭太廟了。”
“可惜西夏滅國后的黨項人,成了斬首功的行首,只做大買賣了。”韓岡笑道。
“記得種諤之前在鹽州,于西夏軍內亂之際趁勢掩殺,斬首也是超過兩萬。”
“其中有多少是死于內亂,有多少是死于官軍的斬馬刀,恐怕種諤自己也說不清楚。”韓岡說道。
而且眼下最大的問題,有種諤在鹽州的斬獲在前,這些斬首功,很難換來更多的收獲。
就跟當初刷交趾兵的斬首一樣,黨項人的首級越來越不值錢,貶值得很厲害。過去一個首級也許能換五匹絹,但如今能換來一匹絹就了不得。在元昊領軍肆虐的時候,十幾級黨項人的斬首就能換來官階的晉升,但到了如今,已經得從一百開始起跳。
十分標準的通貨膨脹。
韓岡呼了口氣,搖頭苦笑了一下。什么時候遼人的首級也能如此低廉,就可以算是功德圓滿了。只是不知道還需要多少年。
而且現在最讓人恨的,是斬獲的七百契丹騎兵。如果他們的身份能夠讓人信服確認,甚至能抵得上十倍的黨項人,可是眼下能明確其身份的證據,除了武器、發式、戰馬和一些隨身的小飾品以外,便沒有更多了。這些證據,供韓岡等將帥做出判斷已經綽綽有余,但戰后論功卻遠遠不足以讓人確認,最關鍵的,就是沒有旗號。
縱然河東、麟府兩軍心中發恨,也是沒用。韓岡不會支持他們上報,而且即使上報,朝廷那邊也不可能承認,否則日后保不準就是幾千上萬的契丹斬首冒出來了。
不過這樣一來,等到朝廷功賞下來,可能會有些亂子。幸好城寨的修筑正在進行之中,還是有彌補的機會。以遼人一貫的作風,還有蕭十三本人之前表現出來的性格,多半不會放過。
只是在數萬遼軍大張旗鼓的進駐武清軍后,勝州這邊上上下下就提高了警惕,遼人當也能探查得知。這么一看,遼人會不會來,又值得商榷了。
韓岡正想著遼人到底會不會來。黃裳匆匆跨進廳中:“龍圖,柳發川大營急報,遼人舉兵來攻,兵馬上萬,請求龍圖及早發兵救援。”
李憲霍然而起,拍案大叫:“遼人果然還是來了!”扭頭看向端坐如初的韓岡,“龍圖……”
韓岡搖搖頭,嘆一聲,抬頭問李憲:“不知都知跟人賭過嗎?”
李憲愣了一愣,“……偶爾有之。”
韓岡笑道:“看來都知不是賭徒。所謂賭徒,贏了之后,總想贏得更多,輸了之后,則想著翻本。永遠都被黏在賭桌上,最后傾家蕩產。”
“龍圖!”黃裳急叫道。從時間算,柳發川現在已經接戰了。
“不用著急。”韓岡笑了一笑,道,“傳令折克行,按之前議定的方略去做。至于濁輪砦和暖泉峰……”他抬眼望著李憲,“就拜托都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