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抵京,安頓下一家老小并沒用上太多的時間。()
他到宣德門去留名輪對,就得到通報說朝廷已經賜了府邸。本來韓岡還以為會在城南驛住上幾日,才能等到開封府的消息,卻沒想到安排得這么周全。
因此抵達京城的當天,韓岡一家便入住了位于舊城左軍第一廂信陵坊的宅院。這個速度,王旖也是感到驚訝不已。
“當初爹爹從江寧上京時,也是先讓哥哥先進京找落腳的地方。”
“是治平四年的那一次?”韓岡問道。
“還能是哪一次?”王旖反問了一句,又道,“當是爹爹還讓哥哥在司馬十二丈家附近找宅子,說是做鄰居好。”
“看來當年岳父跟司馬君實倒是交情不錯。”
“嗯,爹爹過去一直都在家里贊著司馬十二丈的道德學問。”王旖的臉色有了幾分黯淡,“只是因為變法,便反目成仇了……不僅司馬十二丈,當年與爹爹交好的朋友大半都分道揚鑣了。”
“那是因為岳父堅持到底的緣故。”韓岡深有感觸,“大凡能成大事者,無不是性格堅毅的智勇之士,什么樣的阻礙都會毫不在意的跨過去。”
“官人這是在自吹自擂吧。”王旖神色一換,帶了些笑。
“算不上自吹自擂吧。難道為夫在這一事上會比岳父遜色?”
王旖輕哼了一聲,卻也沒否認:“你跟爹爹就是一個脾氣。”
話題給扯偏了,但很快還是回到了眼前的宅子上。
韓岡之前曾想過在京城買塊地皮來修間宅院,弄一間屬于自己的家宅。不過一番考慮之后,還是覺得算了。誰也說不準什么時候會被發遣出京,要是到外地任職,建起來的宅子還要留人來看守,浪費錢財,浪費人力。其實也就是這個原因,除了決定將籍貫移到京城的人,很少有官員會在開封置產。
韓岡倒不是缺人缺錢,不過沒必要做得太顯眼,炫耀自己的財富可不是聰明的做法。而且京城之中,寸土寸金,好地皮早就給人占去了,論起位置和規模,如今在東京城里面能買到的宅院,都遠不如韓岡能從朝廷手中得到的官邸。
就像馮從義,他在京城置辦了三處產業,但在城中的兩處最大也只有三進而已。能安頓下韓岡全家的宅院,都是在東京城的城墻外京西第一廂的天泉坊。那都不屬于開封府直轄,而是由祥符縣管了——只有東京城中的區域是由開封府直接管理,城外就歸于開封府下各縣來管理。
馮從義的宅子,韓岡住進入沒什么,但離得皇宮太遠,上朝時能少說也要一個時辰,而且那間宅子周圍人來人往很是麻煩,還是住在城中分配下來的官邸里面方便。
不過大部分官邸都經過了不少任住戶,破舊得可以。之前擔任同群牧使時的那間宅院,好不容易才整修了一遍,韓岡就去了河東,倒便宜了后面的人。這一次開封府給安排的宅院乍看起來還不錯,但也有許多地方需要修補。
韓岡和王旖商量了,明天使人去開封府,去找專管官邸修繕的官員,讓他們調些工匠來將破損的地方給修補起來。
安身的宅院還只是末節,重要的是覲見天子。
韓岡入覲奏對的日子定的是兩天后,并沒有像當初從廣西回來時被一晾多日,但也沒有迫不及待的當天就讓他入宮面圣。
天子的態度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韓岡在即將上任的崗位上能有多大空間施展手腳。從這一次的待遇上看,趙頊這個皇帝還是希望韓岡能在任上做出一定的成績。
有了兩天的空閑,韓岡便接受了王安禮和章惇等親友的邀請,而上門求見的官員和士人,則是基本上都是推掉了。不過開封府中負責官宅修造的官員,卻是輕車熟路的上門來拜會。
來府上的開封府官員,當年在韓岡擔任提點府界諸縣鎮公事的時候有過幾面之緣。韓岡看在故舊的情分上,見了他一面。不過這名官員也算知情識趣,沒敢多耽擱韓岡的時間,說了幾句奉承話,回憶了一下當初韓岡在開封府中任職的舊事,便起身告辭。
韓岡送了他到廳門,那名官員回身請韓岡留步,又問道:“不知端明在照壁上還有什么吩咐?”
“照壁?”韓岡聞言有些疑惑。
“還是端明當初在修群牧司宅子時傳授的手藝,用碎瓷拼出了王都尉的《煙嵐晴曉圖》。如今京中的府宅里都開始用碎瓷片來拼接圖案,不過還是碎瓷片的多。京畿各窯的碎瓷本是堆積如山,但才兩年的功夫,就已經耗用得差不多了,開始有瓷窯專門燒制各色瓷片,用來在照壁、還有墻上拼圖。”
這算不算又開辟了一個產業,韓岡有些想笑了,他現在還真有些懷念那塊照壁上的星星。
“棄物亦能派上大用場,京中一說起此事,就有人以端明比之晉時的陶桓公。”
韓岡想了一想,問道:“陶士行?”
“正是。”
韓岡笑了,“那還真是不敢當。”
表字士行,謚號一個桓字的陶侃,是陶淵明的曾祖,東晉時的名臣。善于用兵,更會過日子。造船剩下的木屑也不丟,到了大雪天拿出來灑在路面上防滑。韓岡利用碎瓷的行徑,的確跟他相類似。
只是如今民風奢侈,外面傳韓岡似陶侃,好意沒多少,想來更多的是笑他寒門出身的小家子氣。但這樣的諷刺對韓岡來說只是清風拂面,畢竟在種痘術面前,什么樣的嘲諷都不可能成為主流。
韓岡看看面前一張討好的笑臉,他當是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隨口對照壁提了幾個要求,這個開封府的小官告辭走了。為了登韓家的門,他送上禮物不算便宜,是一對透明的玻璃花瓶。不過韓家的規矩照例是拒收,等人走后,只把單子呈給了韓岡。
透明的玻璃大約是元豐元年年底出現,當時韓岡還在同群牧使的任上,但那時的透明玻璃還很難制造,甚至得靠運氣,也不可能成為透鏡的原料。不過當時原理和配料已經總結得差不多了,加之將作監和軍器監看到了曙光將臨,同時加大了投入,所以到了元豐二年年底,擁有蓄熱室、能夠可以開始小規模成批次制造的爐窯終于出現了。
才半年的功夫,韓岡倒沒想到這么短的時間,透明的玻璃制品就投入了市場之中。不過想想也是這個道理,畢竟玻璃鏡片需要磨制后才能使用。磨鏡匠的能力決定了對原始鏡片的需求,剩下的產能要釋放,當然就得用在各色器物上了。但比起瓷器,玻璃可以在其他方向上起到更大的作用,而不當放在裝飾用的花瓶上。
在有心人的引導下,這個時代技術擴散的速度是極快的,或許再過兩年,就能用平板玻璃代替窗紙。一尺見方的大玻璃一時造不出來,巴掌大小總不會有太多的技術難題,到時候在窗戶上做個鑲嵌功夫就可以了,只是價格上一時間肯定是個讓普通人承受不起的數字。
作為有心人,韓岡很期待玻璃燒制的技術能有更大的進步,試管燒杯等儀器對化學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鏡子、燈盞,同樣都是玻璃可以大顯身手的位置。他之前已經跟馮從義商量過,準備在鞏州設立的玻璃作坊,將不會在器皿上多費心神,而是努力開發新的應用,也就是水銀鏡和油燈。
家中之事稍定,就到了入對的日子。
韓岡入覲,被安排在早朝之后。天子不坐常朝,有實職差遣的官員往往也不需要在禮儀性質的朝會上浪費時間,但還沒有正式就任的韓岡,卻依然得一大早去文德殿。
排班輪次,韓岡自是排在前面。下面站著一堆胡子花白,沒有職司,空領俸祿的老家伙。但論起位置的重要性,判太常寺等三個差遣加起來也比不了鎮守邊地的一任經略使,更不用說身為天子私人的翰林學士。
在王珪的引領下,向著空無一人的御榻禮拜之后,韓岡便往崇政殿去等待天子的召見。
趙頊并不打算過于冷遇韓岡。聽話的臣子很多,但聽話的臣子到王珪那個水平的卻屈指可數。同樣道理,有能力的臣子數量并不少,但水準能到韓岡這個等級的,也一樣是鳳毛麟角。
當結束了今天的議事,宰輔重臣們一個個魚貫而出,他也不做休息,直接召韓岡入殿。
待韓岡再拜起身,趙頊便賜了座,道:“韓卿鎮守河東,接連大捷。朕能在京中高枕無憂,韓卿之力也。”
“此非臣之功,乃是陛下圣德庇佑,將士用命。”
經過這幾年的折騰,那種君臣相得的氣氛是不存在了。君臣之間的寒暄就跟應付故事一般,這樣的對話,讓人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不過君臣相得的氣氛本就不是常態,韓岡一直以來就沒有想過要靠皇帝的恩寵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