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心里有些急,早早的就站到了船頭,望著虹橋,望著城門,望著碼頭,等著船到地頭。<
他這一路東行,路上在潼關道耽擱了,整整三天。而出發時,也因故遲了兩天。幸好從洛陽過來后,河上有些積雪,正好能坐船,好歹也掙回了一天半天的時間。
說是船,其實就是船型的雪橇。
更明確的說,是在用來載人的小型河船下面安上兩條雪橇板,是一種只在開封周圍的運河中使用的水陸兩用的交通工具。
如今雪橇車已經在北方普及,甚至還有發展,比如根據底盤上安裝的是冰刀還是雪橇板,便分為在冰上行駛的冰橇和雪上行駛的雪橇兩種。汴水冰上積雪未化,厚厚的近一尺深,正是雪橇車的用武之地。
在京城附近,也只有冬季封口的汴河等運河中,才會有穩定連貫且平滑的冰面,不像有流水的自然河道,冰層凝結緩慢,而且往往多有坑洞和起伏,雪橇、冰橇在上面行駛容易損壞,而且拉車的驢馬等牲畜也容易傷到蹄子。
六匹騾子拉著船,在雪面上滑行,穿過城門,穿過兩重虹橋,直抵雍秦商會專屬的碼頭上。
路明踩著踏板下了船,碼頭上的龍門吊帶著個網兜垂了下來,船上的一點貨物給丟進了網兜里,很快便給卸了下來。路明的伴當整理著這些禮物,碼頭上的管事已經小跑了過來。
路明心中焦躁,但仍耐著性子與管事扯了兩句閑話,就這幾句話時間,一輛馬車駛了過來。看了看天色,時間尚早,章惇也好、韓岡也好,都不會有時間。帶著一名伴當直接上了車,路明吩咐著車夫:“先去會館。”
至于他帶來的貨物,管事早就熟練地安排了另外的一輛裝貨的馬車,跟在后面。
在馬車上,路明一直皺著眉。
他之前已經在洛陽的雍秦會館聽到了一些消息。有關天子發病的消息,有關皇后垂簾的消息,有關十天前大拜除的消息。
皇帝中風,皇后垂簾,這當然是讓人驚訝的大事。但這十幾二十年來,仁宗駕崩,英宗駕崩,曹太皇垂簾,以路明的年紀,其實已經習慣了。他關心的是自己的兩個后臺的境遇,當聽說韓岡在冬之夜的表現后,對京城的局勢,也就放心下來了。
但接下來的大拜除中,幾個已經消失在記憶中的姓名重新出現在人們面前,甚至是讓人想象不到的人事安排。舊黨徹底倒臺,新黨大興,但他的恩主卻沒有動,韓岡則是接連拒絕了參知政事和樞密副使的任命。不過在洛陽的會館中,他也聽人說,是因為官家硬是讓王相公和洛陽的大程先生做太子師,惹火了新任翰林和資政兩學士的小韓學士。
只是不管怎么說,京城的局面都是不用擔心。后臺地位穩固,路明在洛陽其實沒少受人羨慕,只是他心里還壓著一件事,沉甸甸,讓人笑不出來。
到了雍秦會館,他便遣人去章府遞個帖子。晚上就可以直接上門去見章惇了,他是章家門下客,這就是跟官員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知道現在入住章家方不方便,只能先在會館里等一等。
京師的雍秦會館,成了在京的關西商人,以及不少陜西籍在京官員的聚集地。談天說地,順便開拓一下人脈。對于商人和官員來說,他們的互補性其實是很強的。這一個集會場所,很是受到歡迎。
在會館中,路明大大小小也算是個名人,有當年西太一宮題詩的謠言,更多的還是他背后的章惇和韓岡。一見到他,便有不少人圍上來,強拉著他入席說話。路明左推右讓喝了兩杯酒,方才脫身。這么一鬧,他也不敢在會館中久待,梳洗過后,換了身衣服,帶上禮物徑直去了章府。
在章府內坐了半日,放衙的章惇終于是回來了。
在路明眼里,章惇的氣色不差,并沒有因為在大拜除的時候沒有收獲而失望氣餒。而在章惇的那一對利眼中,路明的神色就很不對了。
甚至連寒暄都沒有兩句,分賓主坐下后,章惇就問,“明德,是關西那邊出事了?”
“是青銅峽。”路明沉聲道。
自宋遼分割西夏后,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契丹人已經完成遷移工作。黑山河間地自不必說,那已經是耶律乙辛的斡魯朵所在地。而給他當成戰利品分給麾下部族的興靈,也逐漸有了越來越多的契丹人。
“抵達興靈的契丹、渤海和奚族等部族,已經達到了四萬帳。漢人還好說,黨項人都看不到蹤跡了。”路明說著他打聽來的消息。
“青銅峽那邊呢?”章惇心急的追問。
“形勢不妙!”
黃河穿過青銅峽流入賀蘭山以東的興靈地區,在兩國和議之后,青銅峽河谷,全都是從興靈撤出來的黨項部族。
一方面黨項人對遼人恨之入骨,葉家和仁多家都極為敵視契丹人。但另一方面,黨項人欺軟怕硬是有名的。當越來越多的受到遼人的壓迫后,他們更可能投向遼人,然后配合契丹鐵騎向南劫掠大宋。
“自峽口以南五十里,不得修建城寨。如此一來,青銅峽的黨項各部永遠都不可能定下心來。”
這自然是很危險的局面。章惇緊鎖著眉頭。基本上從渤海,一直到西域,宋遼兩國的萬里疆界中,便以這一段防線最為薄弱,是明擺著的突破口。
所以在青銅峽河谷南端的鳴沙城——距離北端峽口近六十里的地方——囤積了整整六千禁軍。而其后方的應理城,同樣還駐扎了一個將五千西軍精銳。
“劉仲武怎么說?”章惇問著他在軍中的心腹,也是現如今的環慶路都鈐轄,鳴沙城城主。
路明立刻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上面的火漆印痕宛然。
章惇接過信,也懶得拿刀子拆信,直接就將封口給撕開。抽出厚厚一摞信紙,嘩嘩嘩的一目十行掃了一遍,臉色更是陰云如晦
路明擔心的看著章惇。章惇則又從頭到尾的看了三五遍,方才放下信紙。
“光從環慶路發來的奏折上看不到這些詳情。想不到局勢已經敗壞如許。當時要跟玉昆好生商議一下。”
章惇嘆著。隨即拿起筆,匆匆寫了個帖子,正想交給一名親隨,但又收回了手。轉對路明道:“不急這一天。明天當面請韓玉昆來家里喝酒。”
雖是這么說,但章惇眼中憂色難解。蕭禧即將進京,遼人肯定會配合他行動——否則耶律乙辛就不會讓他做正旦使。一旦青銅峽中的三萬帳黨項部族被契丹人給驅動了,那么環慶路可就要面臨一場大戰了。
若是天子沒有中風,那只能說是送功勞來了,上上下下都會摩拳擦掌。可如今女主臨朝,實在是不能讓人安心,而且還是沒有任何軍事經驗的皇后。一旦遼人收到這個消息,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增兵,甚至親自上陣,而不是用黨項人做代理。
“不是說官家還能理事嗎?”。路明安慰著章惇,也是在試探。
章惇下意識的搖搖頭,用眼皮理事,控制一下兩府人事已經是了不得了,如何應對得了邊境一天數十封急報。而且眼下病重的天子雖然還有意識,可估計他也不會放心讓名帥大將領兵于外。
這么些年來,章惇也看透了,這一位皇帝……猜忌心實在太重。
如若遼人當真想要再訛詐一回,這一次說不定就是熙寧時河東棄土的翻版。
當年遼人脅迫于外,元老恐嚇于內,這位皇帝就開始逼著前面談判的韓縝簽字割地。
已經離開朝堂的一干元老,如韓琦、張方平、文彥博,一個個要皇帝念在宋遼兩國百年通好的份上含辱忍垢,又說與遼人交戰必敗。反正他們都不在朝中,說話不嫌腰疼。臺上的宰執,無論新黨舊黨卻是拼了命要攔,割地后壞的是他們的名聲。負責與遼人談判的韓縝也是咬牙不許,不肯壞名聲。
可天子的決心下得很快,直接繞過兩府,給韓縝去了一封密信,‘疆界事,朕訪問文彥博、曾公亮,皆以為南北通好百年,兩地生靈得以休息,有所求請,當且隨宜應副。朝廷已許,而卿猶固執不可,萬一北人生事,卿家族可保否?’
皇帝都拿家族來相要挾了,韓縝哪里敢再硬挺著,直接就老老實實的按照遼人的要求劃界了——有所求請,當且隨宜應付嘛。
若是這一回還玩這一手,那還真是難辦了。
左思右想,玻璃燈罩內的燭花爆了又爆,章惇終于放棄了,有些事,徒在家中苦惱也無濟于事。
“明德你這一次回關中,玉昆那邊有托你做什么嗎?”。章惇隨口問著。
路明點點頭,“倒是有的。韓資政著小人去搜集大食的書籍,說是要借鑒一下。還委托小人去找個通譯。”
章惇對韓岡這個愛好忍不住要皺眉:“譯經潤文使那是宰相的差事,他放著樞密副使不做,倒是操起宰相的心了。”
路明也不知韓岡的想法,“其實還有些種子。馮四那邊也在搜集。就在鞏州,韓家的莊子上新近用玻璃做屋頂,搭起了一間暖棚,說是冬天種菜。”
京城這邊,有溫泉蔬菜,有窯洞里的暖房蔬菜,反季節的菜蔬數目不少,章惇不以為意,也就用玻璃來做讓人驚訝了一點。但他章家如今也在建玻璃工坊,玻璃的原料到底是什么,他倒是一清二楚。真不是什么奢侈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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