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喊殺聲還在峰巒間回蕩,而谷中的戰場上則已經恢復了平靜。
折克仁騎著馬穿行在已經被撂荒的麥田田壟上,周圍尸橫遍野,旗幟兵械也落了滿地。這是一片剛剛結束了的戰場。
當折克仁自打掃戰場的人群中經過,從一個指揮的指揮使,到最下面的小卒,都不敢稍稍抬頭。戰場上,唯一能趾高氣昂的只有跟在折克仁身后的折家子弟兵。數量幾乎相當的契丹鐵騎,只用了一刻鐘的時間,就正面被他們所擊敗。
原本埋伏在谷地兩側、準備前后夾擊的代州兵,完全沒有發揮任何錯用,甚至在遼軍開始逃跑后,都沒能盡到阻截的責任。
盡管來得及逃走的遼軍只剩下不到七成而已,且個個丟盔棄甲,但領頭的契丹將佐手持骨朵,左劈右砸,似乎沒費什么氣力就沖破后路上代州兵的阻截,領著一半以上的兵力逃出了生天。
“是皮室軍!竟然是皮室軍。”
打掃戰場的士兵們突然亂了起來,好像發現了方才交戰的遼軍番號。
“皮室軍?!”
更多的人開始驚訝,畢竟遼國的宮分軍和皮室軍都是在河東軍中赫赫有名的對手。
“是蕭十三那鳥賊派來清剿的前部,竟敢直接踏進山中,膽子倒是大,就是不長腦子!”一名將校得意洋洋,穿在身上的盔甲暴露了他的身份。
秦琬臉色并不好看,代州兵丟人現眼,讓他在折克仁面前好生沒面子。
將為一軍之膽,沒有有人望有資格的將領統帥,又在官賊間反復,河東數一數二的代州兵就變得任人魚肉,連群敗兵都攔不住。換作是自家父親在時,又幾曾畏懼過什么皮室軍?!
“也還不錯了。”折克仁似乎看破了秦琬的想法,過來笑著寬慰。
秦琬恨恨的瞪著幾個指揮使:“這時候都不拼命,當真王法是擺設嗎?”現在他立場跟前幾天截然相反。
“韓學士不是讓人傳了話,自全為重,所以是有恃無恐吧。”
“韓學士寬仁,當年廣銳軍也靠了他才沒有被發配嶺南。但這并不是這群賊囚能輕松脫罪!”
不過折克仁已經很滿意了。經過了幾天的整訓,這一支臨時的軍隊已經有了些模樣,今天在戰場上也沒拖后腿。
在軍需補給上,西面的徒合寨已經安排了人力將糧草運了上來,加上原有的積存,還能支應上一段時間,足夠撐到將遼人趕跑的時候。
而在整備軍力的同時,折克仁還選了一些人手,潛到忻州城外極近處的山林中,然后放火燒山。雖然此時氣候潮濕,山火燒不起來,但滾滾濃煙足以昭告城中的守軍,此時遼軍已經無法控制忻州外圍的局面。只不過這兩天遼人加強了守備,能成功接近忻州城的斥候越來越少,被俘被殺的數量在直線上升,折克仁已經在考慮將人暫時給撤回來,省得浪費寶貴的人力。
但不管怎么說,隨著一南一北麟府和京營援軍兩大主力一步步的接近,在折克仁的眼中,勝利已經離之不遠了。
一支支由床子弩射出的踏橛箭,插在忻州的城墻上。
長而堅實的箭桿讓攻城一方可以藉此攀援上城頭,可是從城上丟下來的石塊瓦片密如雹雨,狼牙拍和檑木更是直接砸斷了扎進高處的踏橛箭。
一個上午的數次攻勢皆是無功而返,而太過頻繁的射擊頻率,反而使得近三十具床子弩,毀損了其中的四具。
忻州城的城防從半個月前,看起來就已然是搖搖欲墜,可直到今日,卻也只是搖搖欲墜,而不見被攻破。
“看起來還是不行啊。”一名國舅房的將領大聲嘆著氣,“如果再能有些宋人,就能讓他們壘土上城了,比光射箭要好。”
另外的幾名將領也在大點其頭,顯然是說進他們心里去了。張孝杰聞言臉上閃過一層青氣,強自壓住心頭怒意,轉頭對蕭十三嘆道:“哪里還有那個時間?”
‘而且也沒人了。’蕭十三心中暗道。
忻州城下,環繞著城墻,有著一片衣衫破爛的尸骸。都是抱著僥幸的心理沒有逃離的百姓,被遼人驅來攻城。
之前蕭十三領軍南下,張孝杰本來是準備回鎮代州,只是忻州城外的三千降兵突然作亂,使得他不得不趕來主持圍困忻州的戰斗。
但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除了分出兵馬來防備逃入山中的宋軍之外,剩下的兵力只夠他驅趕百姓來攻打忻州。
用了兩天的時間,驅使來的宋國百姓就在城下消耗一空。戰爭之中,普通人的性命就跟草芥一般無足輕重。城中守軍為了自己和滿城上下的安全,如何會手下留情?盡管城上有許多人都能在給驅趕來的百姓中找到自己的親友,可最后照樣是箭矢無情。
沒了任意犧牲的消耗品,能用的就只剩下小富即安的自家人了。可要想解決手下人出工不出力的現狀,對蕭十三和張孝杰來說,實是力有未逮。歷代大遼天子都很難做到的事,耶律乙辛同樣難做到,更不用說他們這兩個尚父殿下的走卒。
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能盡快攻破忻州,蕭十三和張孝杰不得不加強了遠程力量。神臂弓都集中起來使用,床子弩也一樣,工匠們加班加點的打造霹靂砲,只為了突破上城時更簡單一點。
正當兩人絞盡腦汁的時候,城外的宋軍卻開始在山林中燃放烽火。緊鄰著忻州城,最近處的幾處山林都被潛入的宋軍點燃。
盡管春濕濃重,草木難以點著,可宋人在林子里只是為了生狼煙,并不在意到底能燒掉多少林木。看到附近的山中烽煙頻起,蕭十三清楚,近幾日忻州城中的士氣,就是被這些烽煙給撐起來的。
蕭十三為此加強了攔子馬的派遣,不惜耗費人力來掃蕩近處的山嶺,從前天起,山中烽煙的數量便陡然下降,
只是他沒辦法消滅源頭。
為了用最快的速度解決山里面的那些蒼蠅,蕭十三調動了整整兩個千人隊的皮室軍,讓他們直逼宋軍。盡量將之殲滅,如果做不到,也要將其給趕跑,決不能讓其留在忻州附近。
讓手下最為精銳的一部兵馬去對付一群烏合之眾,蕭十三要不是看在地勢的關系上,也不會這么小心。
但蕭十三的心腹精銳在進攻盤踞的一處軍寨時,卻遇上了另外的一支精兵,七八百人的樣子,沒有一見到人,就散入山林中胡亂放箭,而是當道列陣以待。一開始領軍的遼將還以為是裝模作樣,可他領著這一支皮室軍沖著軍陣撞上去后轉眼就敗了,而且是慘敗!
最為可恨的,是戰敗后又在山中為埋伏起來的宋軍阻斷了后路,沖破阻截回來的不到七成,而這些敗兵原本帶在身邊的戰馬,除了胯下騎乘的一匹外,其余的基本上都給丟了。
這個結果差點沒把蕭十三給氣瘋掉。
就算是因為身家豐厚了,開始變得不想冒風險,但堂堂皮室軍的威名呢,自負呢,難道都當馬糞一樣半路上給拉掉了?
這幾天的攻防戰,一來一往的幾次下來,都是大遼這邊吃虧。
派出去的探馬好歹捉到了幾個活口,知道了那一支精兵是來自府州的兵馬。而且麟府軍的主力很快就要到了。麟府軍放棄一切,趕來救援。除非能趁其人困馬乏之際迎頭擊敗,否則就不可能來得及
如果能攻下忻州,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從忻州出發的兵馬,能鎮壓附近百里方圓的土地,讓出山的宋軍有來無回。可要是攻不下來,再猶豫的結果,就是石嶺、赤塘兩關的萬余守軍將會來不及撤離,以至于全軍覆沒。
張孝杰已經看到了最壞的局面,而戰局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打破,必須要退了。他瞥了瞥蕭十三,琢磨著要盡快向這位主帥攤牌。
蕭十三感受到了張孝杰的視線,突然抬眼問道:“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張孝杰微楞。
“之前活捉的探馬,不是讓他去城下勸降的嗎?差不多該安排好了。”蕭十三說道。
張孝杰搖頭苦笑:“多半不會有什么用。”
之前張孝杰就曾接二連三的派遣宋國的官員和俘虜前去勸降,甚至還讓他們偽報消息——其實有好幾座城寨就是這么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的——可對于忻州城,卻都沒有造成太大的作用。
蕭十三笑了笑,站起身:“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或許忻州守軍身上也只差最后的那一分一毫。”
之前那是兵馬不足,吹得再厲害也不容易讓人置信,而現在他都帶著主力趕回來了,雖然不可能讓狗頭們賣命攻城,但圍著忻州城漫山遍野的營帳,也足夠駭人。加上山中的南蠻子也被逼退,城中恐怕正是惶惶不安的時候。這時候,放些狠話也能讓人相信,而且也是給了城中一些人出降的借口。
蕭十三覺得這樣挺好,有用沒用試試再說,反正也不會費多少事。
被派去勸降的被俘斥候相貌很不起眼,普普通通的角色,蕭十三遠遠地看了兩眼,就沒再報了希望,也沒有過去封官許愿。
城下旗號鼓噪,城上冷眼相看,那名斥候被幾名手持櫓盾的遼兵護送到了城墻近前。
“我乃府州……”
話聲剛起,城上便是一箭飛來,對準了的面門,卻被身邊的士兵用盾擋了下來。之前曾有降遼的宋官被派到忻州城下勸降,而后被亂箭射死,現在遼兵們就學會了幫忙拿著盾牌,而城上的守軍也學會了不再浪費箭矢,大部分的情況下僅僅是散散的射上幾箭,做一下警告。
擋住了幾支箭矢,宋軍的斥候再次探出頭來,向著城上大喊著:“我乃府州帳下殿值張忠孝,遼狗已敗!韓樞密、折府州轉眼即至!堅持!堅持!!”
城上的箭矢頓時停了。
在后鼓噪助威的旗鼓也停了。
吵吵鬧鬧了多少日子的戰場上一下安靜了下來。
蕭十三和張孝杰神色陡然一變,而在斥候身邊的遼軍士兵全都煞白了臉。
當那名斥候還想再重復一邊方才的喊話,便被橫拖豎拽的扯了回去。
宋軍斥候被拖到蕭十三的面前時,已是被打得滿口是血,甚至已經無力再站起,但他還是在笑,甚至洋洋得意的揚起了眉毛。
這副得償所愿的笑臉讓蕭十三氣急敗壞:“把他給我拖出去碎剮了!”
“呸,遼狗!爺爺在下面等你!”那斥候狠狠的啐了一口。
被拉去帳外的已經開始動刀了,但蕭十三沒有聽到一聲慘叫,只聽得一聲聲笑,“遼狗,爺爺在下面等你!”,不過很快就沒了聲息。
帳中有些靜。能聽見從忻州城傳來的叫罵和呼喊。
蕭十三和張孝杰對坐無言。
半晌之后,張孝杰干笑的出聲:“要是宋人的將官都如此,我看恐怕連雁門關都打不進來呢。”
蕭十三沉默著,沒有任何反應。
“退吧!不能再打了。”看著蕭十三的樣子,張孝杰嘆了一聲,“不說軍中的士氣,看到方才的那一場,忻州城中無論如何都會堅守到底。”
蕭十三抬起頭來,像是被羞辱了一般漲紅了臉:“但守住代州、忻州是尚父的意思……你可明白?!”
“但尚父更不會樂見西京道的兵馬都在忻州和石嶺關上被消耗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