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的份量不少,但幾人久在軍旅,都吃得很快,轉眼就見了碗底。
韓岡沒有打算點第二份,吃完冷淘,開店的老漢又端上了熱茶水來供幾人消食。
折可大自幼錦衣玉食,哪里喝過刷鍋水?只是看到韓岡毫不在意,也只能小口小口的抿著喝。
不過他抿了兩口就放了下來,對韓岡道:“之前樞密寫給家嚴的信已經收到了,只是地方軍政,家嚴不敢妄言,所以才回了那封信。但家嚴在信上也說了,此事有樞密主持,定然能順利完成。”
“令尊就是太謹慎。”韓岡搖搖頭。他之前寫信給折克行,說的是神武軍的事。
他希望此番來援的西軍,能全數移鎮神武軍。至少朝廷也要給出能讓西軍將士中的大多數愿意留在神武軍的待遇。這樣才能將神武軍這個戰略要地給支撐起來。所以他才會推薦白玉出知神武軍。“派小說”看
不過神武軍是折克行打下來的。雖然之后的政事安排依然與折家無關,但從人情上說,韓岡也需要事先向折克行提一句。這是韓岡有別于其他文臣的地方。
“這不是有位子……”
“哥哥,這里能坐得下。”
幾個大嗓門忽然在門口處響起。
正說著話,卻給人打斷,韓岡心中略感不快,抬眼望過去。
只見幾名士兵正招呼著往店內進來,其中兩人手上各提著一個酒壇,看起來是要到這里借桌子坐。
剛剛光復不久的雁門縣,店鋪少,連桌位都少,本來就不夠用。可韓岡出來逛街,他身邊的親衛將幾張桌椅全都占了。不僅占了這一間,對面和旁邊的店面都占了下來。幾個士兵看到這一家客滿,桌子卻不滿。韓岡三人倒也罷了,另外三人卻占了兩張桌,想借張桌子坐一下也正常。
“兄弟,讓一讓。借張桌子喝酒。”
“你這幾個漢子好不曉事,才三個人就占了兩張桌。讓讓!讓讓!”
幾名士兵進來也沒理會擺攤賣冷淘的老漢,直接就攆起了人。
閑下來的士兵就是禍害。一個個都是血氣方剛的漢子,平常給拘在營里不得自由,一出來當然是滿街撒歡。幸虧街面上也沒多少百姓,也沒給他們禍害的地方,鬧也只是軍中鬧,讓韓岡省了不少的心。只是沒想到今天給他自己撞上了。
普通的平民男子被稱為漢子,其中還帶著些許貶義。就如好漢一詞,雖不是后世的匪氣,可也沒有多少好意。真要贊人,只會稱呼一句好男兒。
韓岡身邊的親兵吃的是朝廷俸祿,平常就是有品級的官員見了,也得帶著笑臉。今天又是護衛著微服出游的韓岡,容不得有半點意外。神經一直都緊繃著,現在見有人上來的挑釁,哪里忍得住氣,登時站了起來。人沒離桌,手就按到了桌上的腰刀上了。眼睛反瞪回去,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抽刀的架勢。而坐在對面店鋪的親兵,也丟下筷子過來了。
“怎么要動手?”
幾個士兵全然不怕,直接捋起了袖子。韓岡的親兵今天沒穿那身極為醒目的猩紅錦袍,都是換了身普通士兵的軍袍,在雁門縣的大街上,一點也不起眼。
見鬧得不像樣,秦璣起了身,“樞密如今就在城中,想把事情鬧大了給樞密看嗎?要喝酒,跑這小店里來作甚?前面向東走到小石橋轉向南行百步,進去巷子里就有人陪你們喝酒了!”
韓岡三人坐得靠里面,這也是為了保護韓岡著想。秦璣沒說話時,那幾個士兵都沒注意里面的三人,這時聽到秦璣出頭架梁,他們回頭看了看,上下掃了秦璣一眼,“你這廝是哪里來的鳥……”
“好膽!!”“好狗膽!!”
秦璣、折可大同時怒喝。
秦璣這是代韓岡出面。他受辱,不但他和折可大發怒,親兵們的怒氣更盛,眼看著就要抽刀,只聽得篤篤兩聲,是韓岡用筷子敲了敲桌面。
聲音不大,可傳入耳中之后,親兵們卻像是冰水澆頭,立刻乖乖的收起了脾氣,讓開了自己的位置,跟另一桌的同伴并做一桌。折可大和秦璣也都坐下來了。
“早讓不就了事了。”領頭的軍官哼了一聲,眼睛一轉,看到與秦璣同在一桌的兩人,卻當即打了個哆嗦,調頭就拽著同伴出去了。這個變化突如其來,折可大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小石橋向南行百步?還真夠快的。”韓岡搖頭笑笑,不愧是最古老的行業之一,從上古興盛到千年后。目送幾名官兵飛快地走了,他回頭對折可大道:“多虧了小乙你了。不然也嚇不走這幾個酒鬼。”
折可大低頭看看,他今天穿著一身軍袍。軍官和士卒的軍袍區別很明顯,有品級的和沒品級的也有差別。但軍袍嚇不走人。秦璣是個沒品級的軍官,方才他出面教訓人,立刻就給罵回來了。
對士兵們來說,不是直屬的上司,根本就沒什么好怕的。爭個座位的小事,沒死傷就行了。打架不要緊,贏了還能給頂頭上司漲面子,打輸了回去才麻煩。
折可大清楚,他們真正畏懼的還是韓岡:“是怕樞密啊。”
“他們沒認出我。”韓岡搖搖頭。底層的士兵,有幾個能近距離接觸自己的?哪里能認得。何況要真的辨認出他的身份,肯定是不敢走了。
“看到樞密的裝束就夠了。”
韓岡沒有前呼后擁,沒有官袍加身。除非是車船店腳衙一流,尋常人也看不出地位高下。可就算那等沒眼力的,至少還能辨認得出韓岡的穿戴,讀書人的打扮。要是精通布料質地的,還能看得出韓岡的身上的衣服是棉布所裁。
士人和軍漢坐一起,若是在平時,肯定少見,偏偏就是這里多。現在的雁門縣,基本上就跟軍城沒兩樣。士卒比百姓還多。軍中的士人,至少都是將領一級的幕僚,背地里喊一聲措大沒關系,但當面還是得恭恭敬敬。不用靠各色曲里拐彎的關系,只憑幕僚的身份,都比普通士卒更容易接觸到上層。要是不小心沖撞到了一個后臺硬點的,不死也得脫層皮。
“好了。吃完就走吧,別擋了人家的生意。”韓岡壞了心境,起身讓秦璣去會鈔。老漢方才鬧起來躲在一邊,兵兇如匪,普通百姓不敢攙和,現在才敢出來收錢。
“樞密,可要去查一查他們?”出來后,折可大問著,
“用不著。一點小事。”韓岡無意去追究。
其實韓岡并不覺得那幾名士兵有什么錯。話是粗了點,但要求是合情合理,只是見到讀書人卻沒來由的怯了三分。換做是只有折可大在,他們最多收斂一點,照樣敢坐下來吃喝。
他對折可大道:“這就是人比位子多的壞處。少不了要擠一擠,要是擠不進去,就得等。三班院中常年兩三百小使臣在候闕。”
“就是樞密之前在瓶形寨對遼國宰相說的話?”
韓岡沒有對他的那番話保密,也保密不了,跟外國使臣的會談記錄都要報上朝廷。而且還不是你好我好的廢話,而是關于兩國未來的對話。
“嗯。田土。官位。還有方才店里的桌位。資源總是稀少的。你想占多一點,別人就要少一些。世間的紛爭,無外乎如此。”
折可大苦惱起來。如果韓岡跟在京的宰輔斗起來,折家都可能會受到池魚之殃。折克行想要折可大確認的,本質上就只是這一樁而已。至于出兵越境的問題,只要韓岡地位穩定,無論是否入京,便完全不需要多在意。只是他看韓岡的態度,似乎是并不準備息事寧人的。
行走在雁門縣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官兵和街道兩側零星的商鋪相映成趣。
親衛們隱隱的形成了一個圈子,將韓岡護在中央。盡管穿戴樸素,但這樣的保護,還是引來了許多人的注意。
越來越多的人側目而視,韓岡心知,閑來無事的逛街看來快要到此為止了。
有閑暇、有閑心,偏偏沒有空間。換做是京城倒是會好一點。
只不過回京城并留在京城這一事,對于在外的重臣們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太宗登基,趙普為了能再度為相,弄出了個金匱之盟說自己親眼見證了杜太后臨終前遺詔要太祖傳位太宗,還把詔書封存在一只金匣子中。但太宗皇帝這個兒子作為當事人不在場,偏偏趙普這個外人在場;太宗皇帝登基時趙普不說,偏偏被晾幾年后才說。此事真偽由此可知。
丁謂被流放海南,當著朝廷使臣的面故意把家信托人轉交,讓表白忠心的書信得以送到真宗皇帝前。
以寇準之明,二度罷相后為了回京,還奉承真宗出面進呈所謂‘天書’,致使晚節不保。
這三位都是本朝初年有名的宰相。有開國元勛,有世所公認的奸佞,也有千古留名的賢臣,但為了重新回到權力的中樞,無論賢愚不肖,就只有四個字不擇手段。
誰敢阻攔,便是死敵。
所以韓岡現在只想知道,呂惠卿為了能回京,他這段時間做了些什么。
不過他想看的只是呂惠卿的熱鬧,而對于自己能否于近日回到京城,卻沒有半點懷疑。
腳步稍稍變得輕快了點。
應該來得及回家過生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