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殿上的每一個人都在咀嚼著這簡單的八個字。
宋用臣覺得這兩句意思不是很難理解,可看似淺近的文字里不知為何卻讓他有一種十分沉重的感覺。
不止他一個,其他人也都沉默著,思考著。
或許大部分都是在尋找其中的錯處,但他們的確都還是在認真思索著。
“天擇……何為天?”王安石第一個打破了沉默,質問韓岡。
“自然也。”
韓岡當然不會去指望自己派小說出了八字真言,王安石、程顥能納頭便拜。挑刺是正常的,但在后世流傳百年,被稱為信達雅典范的譯文,怎么可能在倉促間便找出毛病來。如果有問題,也只會是韓岡自己身上——準備不足,學問不精。但韓岡為了今天,已經準備了很久了,而且他只要列舉事實,就能證明自己的正確。
“何為競?”
“逐也。”韓岡停了一下,換了一個更合適的詞:“掙命!”
宋用臣輕噫了一聲,沒有比這個詞更貼切的了。掙扎性命在旦夕之間,難怪讓人感覺沉重。
本想跟著出來駁斥的蔡卞也一時失語,沒想到韓岡會有這個回答。
“自然之中,天生萬物,若不能適應環境,那就只有被淘汰,死路一條。”韓岡抬手指外,朗聲道,“庭外之槐,每年結槐子以萬計,能發芽成樹的也許一顆都沒有。山上的大蟲,健康時縱然能雄踞山嶺,可一旦老病,追逐不上獵物,就只有餓死。山中麋鹿,往往為狼群追逐,逃得慢的就會落入狼口,跑得快的方能活下去。自然萬物,蕓蕓眾生,無不在掙命。有多少能像華夏之人,老有養,病有醫,安居可至壽終?”
能活到壽終正寢的人就是在大宋也不多,這個時代人均壽命能有四十就不錯了,皇帝正癱著呢,就算能活過今年,但明年呢?只是韓岡的話,又難以辯駁。
以孝治國的大宋,若有不贍養父母的逆子,親民官都要付教化不力的責任,數量的確極少。有病可以求醫,本也是大宋值得驕傲的地方,遼國都要派使團來請求醫療援助。這的確不是禽獸可比。
自從董仲舒創天人感應說,使武皇帝獨鐘如數,儒門正道也漸漸式微。白虎觀會議,更是將讖緯與儒學掛鉤,使得儒門的道路完全走偏了。但今天的會議,卻讓人有正本清源的感覺。
但蔡卞如何甘心?他胸中憋了一口郁氣,卻無法發泄出來。韓岡將話題引入了他所擅長的領域,現在就很難再找到下手的空間。
趁著對手猶豫和組織話語,韓岡話鋒一轉,轉到了夷狄身上,“自然之道,禽獸蟲豸無不遵從。而夷狄之所以類禽獸,就是他們遵行的是自然之道,而非人之道。”
父子聚麀是特例,是表征。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則是普遍的真理,方是本質。
“為何多少蠻部之中,父死子繼?占據更多的財富、資源,源自于禽獸的本能。只有占據了更多,才能活得更好。‘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回也不改其樂’,安貧樂道者,市井中多有其人。但蠻夷之中,出不了顏回。”
“何謂歲幣?乃是飼虎之肉,盼他吃飽了就不在噬人。可遼國虎狼之心,得賜歲幣之后,幾曾安分過?”
“蠻夷畏威而不懷德,何也?中國之威,決其生死,不得不懼,不得不從。天壤之中,萬物各自掙命,弱肉強食。強制弱,弱從強。也許狼群少有人能見,不過苑囿中圈養的猴群見過的人當不在少數。最有力的雄猴可為一群之主,其余弱者無不聽命。”
“而中國之德,則會被認為是軟弱可欺。自然之中,只有弱者才會讓出私物,狗埋骨頭是為了什么,怕被搶!蠻夷心如禽獸,視人亦如禽獸,面對弱者,他們唯一會做的,就是欺上門來,不會有半派小說同情。就算中國再以德化待之,也只會被認為是畏懼,饋賜再為豐厚,也會被認為是理所當然。”
韓岡滔滔不絕的一番話,將進化論的一個變種送給了四夷。反正他們用得上。而無論如何,韓岡都不會將之用在自家身上,裸的宣揚弱肉強食,在儒家為根本的社會里,會沒有任何立足的余地。但當今民間,弱肉強食卻不勝枚舉,任憑哪一個都能隨隨便便數出幾十條見聞來。豪右世家兼并田宅,這不是弱肉強食還是什么?前幾年京城糧商趁災荒囤糧不售,打算牟取暴利,這不是弱肉強食是什么?
韓岡說得太透了,盡管他說得是自然之道,說得是蠻夷為禽獸,但聯系到現實中。心有戚戚焉的,宋用臣覺得不止他一個。也難怪王安石和程顥會保守起來。
只是在皇帝皇后面前,有誰能說,當今大宋同樣是弱肉強食?有誰有這個單子韓岡的論述淺顯易明,就是流傳到民間,看過貓捉老鼠,螳螂捕蟬、黃雀吃蟲的人,都能體會到其中的意義。
不過還是有人站出來試圖阻攔韓岡:“‘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樞密說來說去,似乎就只是這一句。”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乃是天無私親,一視同仁的意思。但呂大臨想說的,卻是這一句的根源,出自于老子道德經中。士林之中,許多人都很熟悉這一句。只是韓岡,拿著,當然會惹人議論。
“內圣外王也只是一句。”韓岡反駁。
內圣外王之說,出自于《莊子》,并非儒門教條。漢時論儒,是禮樂刑政。那時的儒家,雖然有天人感應、有讖緯圖說。其根本,還是落在了實際的事務上,‘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就是到了現在,也只是因為儒門開始融合佛老,原本屬于佛道兩家的名詞,才漸漸流行起來。
現在無論哪一家都有直接從佛道兩家借鑒的東西。就是最為排佛的盱江李覯和歐陽修,在文章中也大量使用佛家的辭藻。邵雍糅合儒道,多有談及內圣外王的道理,故而被程顥視為邵雍象數之學的核心理論——‘堯夫,內圣外王之學也。’
當年邵雍與程顥說‘道’。指著桌子,從之內,推到之外。韓岡是不懂邵雍是怎么推的,反正邵雍之后說要教程顥,程顥贊了兩句后,就推說自己沒時間學,‘某兄弟那得工夫要學?須是二十年工夫。’還不讓學生刑恕去學:‘刑七二十年里頭待做多少事,豈肯學這的’。
邵雍和二程遠不如表面上那般和睦。或許當真和睦,但在道統之上,程顥、程頤不會給老朋友面子。
呂大臨措置著話語,他要反駁韓岡,又不能顯得自己是在為邵雍招魂。
一猶豫間,韓岡又搶先一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乃是自然之道,非人之道。人之異于禽獸者,也正是道不同的緣故。鸚鵡能言,不離飛禽,猩猩能言,不離走獸。縱有一絲像人的地方,本質是不變的。”
韓岡無意去宣揚進化論或者說天演論,他還沒瘋。超越時代一步是天才,超越太多可就是瘋子了。而且韓岡一直在說以實為證,想要證明進化論這個觀派小說,現有的知識儲備完全不夠,沒有足夠的證據,怎么支撐起進化論?何況比起單純的一個理論,樹立實證主義的大旗,對韓岡計劃中的未來更加重要。以現在的情況,韓岡只是要將進化論用在社會上,并將其歸屬于敵人。
“人禽之分,只在禮也。有禮者人,無禮者禽獸。華夏之所以異于夷狄者,就在于這個‘禮’——凡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以有禮也。禮,說小了,是事神致福,人情往來。但往大了說,是文法,是規范,是綱常。有了綱常、規范、文法,華夏生民就能各安其分,各司其職,上下有序,四民皆安。只不過這禮必須稟仁心而行,否則便是與率獸食人無異。人心不能安。”
整間大殿之中,只有韓岡一人的聲音,在他分清了自然之道和人道的差別之后,幾乎所有人都放棄了在這一問題上跟韓岡一較短長。不僅僅是說得太通透的緣故,也是韓岡的總結已經足以讓人深加思考。
這個有什么意義?
蔡卞心情逐漸安定下來。王安石和程顥都不就韓岡的論派小說發話,可見他們并不是很重視。
明華夷之辨,除了讓人聽著解氣,又有什么作用?
《春秋》三傳,《左傳》敘史,《谷梁》論義,《公羊》說復仇,僅僅兼及華夷。真正將尊王攘夷、華夷之辨拿出來當做《春秋》總綱的,還是從孫復《春秋尊王發微》開始。遠比不上《三傳》的好處。
只要大家都明白過來,韓岡肯定會受到圍攻。以氣學最近咄咄逼人的樣子,心中反感的不再少數。
蔡卞正想著韓岡會不會千夫所指,韓岡正按照自己的節拍繼續著,“人居乾坤之中,天生萬物予人。禽獸亦在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