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正在通向他的宣徽使衙門的路上。
早間散朝之后,他先去了圖書館一趟,看了一下里面的情況。
大體上還是依照他的預案在布置著內部。桌椅板凳都運來了,一排排書架也都找木工打造好了,但要將已經運來的書籍都放上書架,還有幾道手續要完成。
除了正常的登記造冊、編訂綱目之外,還要為每本書貼上書脊標簽。
過去市面上印刷的書刊,都沒有書脊。封面封底與內頁一并用線裝訂起來,在書背一側,內頁也都暴露在外。如果書卷都是縱向豎排在書架上,從背部根本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書。
只有最近興起的郿縣版圖書是第一個改變裝訂方法,用一整幅紙張做成封底封面和書脊連起來的外裝。而《自然》期刊,也是如此。
但圖書館中,舊書占了絕大多數,國子監等版本的舊圖書,只能設法補救,將略硬的黃紙連書脊一起包起,然后寫上書名卷數,以及館中編號。
有了這一層的麻煩,想要早點開啟圖書館就沒那么容易了。從進度上看,差不多要到明年開春。
僅僅是收藏了幾萬本圖書,這最基礎的圖書管理上的問題,就這么多麻煩事了。之后運作起來,就更是不知要出多少問題。交給那些不知從何處調撥來的圖書管理員負責,更是讓人很難放心得下。
但韓岡還是決定盡量放手,完全沒有必要將事情都壓在自己的身上。這世上失敗也能培養人才。館中藏書都不算珍稀,完全是印刷的量產品,丟了也不可惜。若是能換來圖書管理上的進步,這點成本算不了什么。
倒是郵政驛傳上的事,現在是他除了氣學和西域戰事之外,最為關心的一件事了。
這幾日路過街巷,總能發現門牌號碼的道路越來越多。朝廷對此事重視的結果,就是沒有任何人敢于消極怠工。尤其是處理實務的衙役和鋪兵,開封府盯得很緊,據說已經開革了十幾人了。普通人能有一份養家糊口的俸祿就已經很滿意了,最怕的就是出了意外,丟了飯碗,現在督促得如此嚴格,哪里還敢懈怠。
而在這一過程中,京城宅邸的記錄得到了更新,最為詳盡的東京城街巷道路的地圖,也隨之繪制完成。衙門對治下的控制力,顯而易見的有了一個明顯的提升。
眼見再有幾日,京城中的郵遞網就要成型,理所當然的將會率先投入使用。
天下州縣在郵政上的準備工作至少還要半年,如果能在這半年內,開封府的郵政系統能夠卓有成效的運作,那么必然會給之后推廣工作帶來便利。
只是韓岡還猶豫著,京城的郵政遞送,到底是年前開通,還是年后開通。
這個時代,有著類似后世的賀年卡,大戶人家對不及造訪的親友,都是派人去遞帖子問候,而大戶人家親友之眾,要送帖子的地方,數目上百也不足為奇。一旦郵政遞送選擇在年前開通,就會面臨數以十萬計的賀卡業務。到時候,不只是手忙腳亂的問題了。但若是能順利的度過去,反對郵遞業務的聲音不說不復存在,也必然是微不足道了。
這件事,韓岡一時難以決斷,先姑且放在一邊。實在不行,他還覺得穩妥起見比較好,拖到年后再說。
而另一樁借助郵政布局的新生事物,卻已經很明確的要趕在年前開始運營。
在韓岡的暗中鼓動下,兩家報社正在醞釀訂報服務。并不打算借用郵遞送報,而是專門派人將新鮮出爐的報紙遞送到府上。
之前快報的發售,除了固定的攤位賣報,也有走街串巷的賣報人。就像是挑著擔子的貨郎,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直接登門發賣。常年買報的客戶名單,掌握在這些買報人的手中,報社插手不得。現在有了門牌號碼,報社也就能夠方便的掌握住客戶名單的控制權。
雖然說訂一年份的報紙,一下子要付出不菲的錢鈔。但一方面兩家報社都決定在訂閱的報刊中增加廣告內頁的數量,平均下來單價降低了不少,另一方面京城富戶不在少數,韓岡前日聽順豐行在京城的大掌事何矩說過,愿意且已經付錢的都有上千家了,而且每天都在增加。
不過兩家報社打算雇傭的送報人都是童工,也就是學徒。按這個時代的習俗,就是包吃穿,但沒工錢,只有過年過節的時候發些紅利。對此韓岡就有一些意見,托何矩轉達給報社。
在韓岡看來,做工歸做工,閑暇時,可以讓他們認些字,學些算術。單純送報的話,也就半天的時間,剩下的時間不應該浪費掉。都是才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如果有可能的話,還是希望他們能多讀一點書,日后的道路也能更寬廣一些。
只是昨天才提起過,還不知道那邊的回音——韓岡不愿意在表面上顯得與兩家報社走得過近,所以何矩就成了居中聯絡的關鍵人物。但何矩的身份也有些不方便,所以上門的次數也不多,一個月也不定有一次,就是派下人傳信,也不是太頻繁。
回到宣徽院,卻發現鑄幣局和火器局的人都來了。
火器局那邊,火炮倒是又鑄出了幾門,輕重都有,已經搬出去給李信使用。一門六寸口徑的城防炮,也在準備澆鑄,不出意外,數日內就有結果。但火藥精制依然沒有成果,炮架現在也沒有解決炮口角度調整的問題。方興過來,僅是日常匯報。
韓岡對此倒是有耐心,一兩年時間還是等得起,三五年也不是不行。不過他不可能明著說出來,而是吩咐方興繼續試驗。
而鑄幣局的譚運就緊張了,再有兩天便是冬至,當日明堂祭禮之后,百官三軍的恩賞就要使用元佑新錢。按照之前的規劃,這些賞賜,一半將是一文鐵錢,而當十錢與折五錢又各是一半的一半。
鑄幣局轄下的各錢監如今正在全力運作,已經鑄好的各色錢幣,總計有四百萬貫之多。而物料和人工加起來的成本,只有一半不到。越是大額,成本所占的比例就越低。究竟能不能讓百姓認同錢幣上的面值,可就得看這次的發行情況了。
韓岡安撫了幾句,真有問題,也是他的責任,用不著鑄幣局去背。而且他又向朝廷請了詔命,新幣發行三年之內,天下稅賦,將是新錢一半,舊錢一半,新錢之中,鐵錢和青銅、黃銅錢,則是按照發行的比例,分別是一半和兩個四分之一。到了三年后,朝廷稅賦將只收新錢,舊錢允許在市面上流通。六年后,市面上也將禁止流通舊錢。
天下流通的錢幣至少一萬萬貫,若是盡數換成新錢,光是錢息就有五千萬,這等于就是平添了一年的稅入了。
這個數字,韓岡并沒有明白的說出來,僅僅在預定中的第一界新錢的鑄幣計劃完成之后,在奏章中寫明了物料花費。人工成本則三司那邊能看到。將幾個數據總結起來,就能知道錢息的收入。宰輔們能夠設法了解到。太上皇后得到提醒,也能知道這一點。但下面就很難了解其中的細節,傳出去的消息也是荒誕不經。
如此就不用擔心機密泄露,以至于造成百姓的對新錢的疑慮。
不過這也是韓岡太過小心,以他當初一句話,就穩定了舊式折五錢的名望,他親自主持鑄造出來的新錢,盡管還沒有發行,在民間就已經有了很高的認同度。只要鑄造的質量不下降,官府又擺明態度以新錢收稅,再多的流言也撼動不了新錢的地位。
得到韓岡親口保證,譚運也就安心下來。這個道理他也明白,只是事關自己的前途,很難做到客觀和自然。
火器局和鑄幣局的日常匯報結束后,方興告辭,譚運卻留了下來:“宣徽,還有一件事。
“什么事?你說。”
“賀鑄最近正在京內四處走動,據說想要復職。還有說他到處說宣徽妒賢嫉能,才給他一個下等。”
“這你就別操心了。”韓岡不悅的說道,他還以為有什么重要的事,原來是已經離任的官員,而且還是沒來由的謠傳,“衙門能管著不適任的官員,但還能管著他交友?至于他到處說的什么話,你是當面聽他說的嗎?”
譚運腰彎得更低了,“小人也只是有所耳聞。聽說連蘇舍人都跟他走得近了,小人恐怕他不利于宣徽。”
今年考課已經結束,對不適任的臣子的處斷全都下來了。
其中賀鑄的考評是局中最差的下中。主管武班小使臣的三班院,在征詢了韓岡的意見后,對賀鑄做出了降一官,清出鑄幣局的判罰。
這本是很正常的人事處理,不過賀鑄畢竟有些文名,文采也不差,士林中頗有幾個為他叫屈的,一時間倒讓他的名氣比往日大了許多。
韓岡早就聽說了,一幫人拿著賀鑄的詩文在士林中為他奔走鼓吹。只是附和的聲音并不大,誰讓將賀鑄清除出去的是韓岡主管的鑄幣局?當今官場,有幾個不畏懼韓岡剛烈狠愎的性格?
不過如果有的話,性格粗率的蘇軾應算是其中一個了。
“那也不是你該操心的。”韓岡寒著臉,“將差事辦好,自有你的好處。其余……莫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