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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念亡兒,兒念父母,傷心過度以至神智昏亂,這都是常見的事,不足為奇。”韓岡笑了一下,“不見英宗皇帝,也曾在仁宗梓宮前傷心過甚,以至重病不起嗎?我等做臣子的,得體諒才是。”
章惇眼睛頓時瞪了起來,深呼吸了兩下,又搖了搖頭。跟韓岡說話,有時候的確得有些耐心和涵養。
過繼給仁宗皇帝的濮王府十三郎,到底是怎樣的孝子賢孫,朝中沒人不知道。不過韓岡拿英宗皇帝做例子,也是明說了,趙曙在仁宗梓宮前的那灘爛事能壓下去,難道太皇太后的瘋話還壓不下?那時候還有不少大臣為仁宗叫屈,富弼都能當面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可現在,有哪個重臣會站在太皇太后一邊?
“玉昆,那十年之后呢?”章惇不繞彎子了,“你有沒有想過天子親政后會是什么樣的情況!”
怎么可能沒想過?!
縱然之前小皇帝似乎一直對韓岡心有芥蒂,但那樣的態度保持到親政,最多也只是將韓岡請出京城。但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一旦他能夠把持大政,正常的皇帝都會殺人泄憤,而且還會鉗制天下言論,根究敢于談論熙宗皇帝死因的人。
韓岡想了想,正準備說話。
“玉昆!”章惇出聲打斷。
他冷著臉,冷著眼,激動起來的聲音也是冷的,“別跟我說什么官家聰明睿智,必是明君,不至于如此;也別說什么讓天子的兒子即位,讓天子為太上皇,多少小人等著那機會呢,會讓你順順當當的行事。更別說什么讓太后聽政下去,壽數天定,你有幾成把握?”
韓岡搖了搖頭:“子厚兄。若說預測人的壽數,小弟是半點也沒有的。不過,真的需要擔心十年后嗎?”
韓岡的態度更加誠懇,能在自己面說出這番悖逆不道的話,可見章惇已經是推心置腹了,但也足見他心中的不安。
韓岡當然知道包括章惇在內的宰輔們現在會有什么想法。
他當時力主招侍制重臣入宮,可以說是毀掉了廢去天子的唯一機會。
所謂謀不可決于眾人。只要人一多,那些極端的意見就不可能得到認同,最后總會是最平庸和安于現狀的決定占上風。當向太后派出了內侍去招侍制以上的重臣入宮,宰輔們就失去了他們控制朝局的機會了。
如果沒有韓岡的這一手,只有宰輔們在宮中,誰也說不準之后會不會有什么變數。不受干擾的冷靜思考,恐怕每個人都能想到怎么做才是最有利的,盡管那時候大都想著日后有禍大家一起分擔,但直接廢掉皇帝其實更安全。
失去的機會不會再來。倉促間,被引上一條看不見未來的道路,宰輔中至少有大半是在擔心日后禍及子孫。不過章惇現在不是來秋后算帳的,而是想打探一下韓岡的心思。
“玉昆你說。愚兄洗耳恭聽。”章惇說著。
想要將天子架空,只有群臣同心,否則上面的皇帝就能拉一派打一派。廢立天子時也是一樣,韓岡既然第一個表明立場,支持趙煦,那么宰輔們就已經沒有別的選擇。有韓岡在,誰也沒把握說服皇太后,何況背后還肯定有一個王安石。對未來,章惇心中自然擔憂,但他已經承認了現實,無意追究。只是他希望韓岡能有一個讓人滿意的解釋。
“在說之前,小弟想問問子厚兄你,什么是皇帝?”
章惇眉頭微微一皺,還是耐著性子跟韓岡扯開話題:“皇帝,天子也。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始皇為之。”
“天子?天沒有兒子。想必子厚兄你也明白了,所謂天人感應,不過是董仲舒用來鉗制天子妄為的手段。拿著望遠鏡觀天,星辰之數,千百倍于星圖。三垣二十八宿的周天星官之外無數星辰,又是什么?”
“玉昆。這有關系嗎?”
“有!”韓岡點頭,“華夏擁九州,三代之時其土只在黃河南北。西至隴右,東至海,北不過燕山,南不及嶺外。禹貢之中,九州也就這么大。世所謂天下盡屬王土,但九州所具有土地,不及大地的百分之一。西域之西,更有國無數。”
“愚兄是明白你的意思了。”章惇才智高絕,韓岡說到這個地步,還能不明白,“文彥博是老糊涂了,變法以來沒做過一件好事,不過他有一句話說的好,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這個意思吧?”
“差不多。”韓岡點了點頭,“我等士人,應以具有常識的態度看待陛下。”
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是大吹法螺。天子非天子,只是凡人,天下的土地也不是天然屬于他,是要靠人幫他征服下來。
章惇的眉頭皺得很緊:“玉昆,我怎么感覺你是在找借口?”
的確是借口。
如果那一日,當真要重立新君。宰輔們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推舉上來的決不可能是一幼童,必然會選擇長君。否則讓向太后垂簾十年再歸政,面對親政的皇帝,他們豈能自安?十年時間,什么樣的恩德都會消磨了。縱然皇帝要念著擁立之功,也不會讓他們留在朝堂上。
向太后不能繼續聽政,這傷害了向太后的利益,也連帶著傷害了韓岡的利益,更對他推廣氣學不利。既然如此,還不如留著趙煦在位置上。現在有好處,不利的未來也可以扭轉。
“子厚兄還記得這句話嗎?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
章惇之前的話已經夠悖逆的了,韓岡卻比他更甚一籌。
章惇霍然而起,指著韓岡,厲聲道:“玉昆,你到底在想什么?!”
章惇想要的是什么?不過是輔君王,相天下,一展長才。擁立之功不過是因勢利導,形勢使然。章惇自束發受教,從沒想過要與皇權對立起來。
“子厚兄,別想太多了。所謂天心,不過是人心。那是五季之事,如今大宋開國百三十年,億萬子民都認定了趙官家,國勢正盛,誰能反?智者不為。”
延續了百多年的王朝,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天然的就能得到臣子們的臣服。天下士民都會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重臣們想架空皇帝,等于是走在獨木橋上,一不小心就會連人摔下去。危險性太高,而好處又太少,還不如扶起一位皇帝,得享三代榮恩來得安心省事。
所處的位置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也不一樣。如果韓岡現在是坐在大慶殿中最高的那個位置上,誰敢跟他說分權,他會毫不猶豫的讓誰去跟閻羅王討價還價。但現在既然他只是一名大臣,又不可能再進一步,則就又是另一種說法了。一個還在鼎盛期的王朝,權臣也好,叛逆也好,想要成功上位的可能性遠比王朝末年小上千萬倍。
章惇喘息了幾下,坐了下來:“玉昆,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子厚兄,你可知道天竺。以氏族相高,國主大臣,各有種姓,茍非貴種,國人莫肯歸之;庶性雖有勞能,亦自甘居大姓之下。”
“是沈括的《筆談》?”
韓岡點點頭。“沈存中的筆記中,記錄了天竺的氏族種姓,這一點很有意思。天竺國中,將士庶分為四等。其中婆羅門掌祭祀,剎利主政事,毗舍為農、工、商,至于最低一等的首陀,那是做傭工或是其他低等的雜工注1。四民之外,還有賤民,不得與士族接觸。”
章惇緊鎖著眉頭,思考著韓岡為什么要提起天竺的種姓。感覺已經抓到了一點頭緒,卻還是差了一層。
“沈存中說的好,士人以氏族相高,雖從古有人,然未嘗著盛自。但釋教傳入中原,卻把四夷之風也一并帶來。所以魏晉銓總人物,相交先論氏族高下。三世公者曰‘膏梁’,有令仆者曰‘華腴’。尚書、領、護而上者為‘甲姓’,九卿、方伯者為‘乙姓’,散騎常侍、太中大夫者為‘丙姓’,吏部正員郎為‘丁姓’。得入者謂之‘四姓’……”
“玉昆,你覺得氏族種姓很好?”
“子厚兄,你覺得我會喜歡這樣的制度嗎?小弟可是灌園子啊!若是在天竺,一輩子都難以出頭。”
“為什么史遷書陳勝吳廣,不入列傳,而入世家?子厚兄想過沒有。”
理由很多,歷代學者都有解釋,但從韓岡的話中來推斷,卻是一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沒錯,在韓岡看來,就是因為這一句,所以太史公不以臣庶待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換個說法,就是物盡天擇、適者生存。不僅人如此,文法制度亦如此。”
注1:有關印度種姓制度的記載,出自《夢溪筆談》:唯四夷則全以氏族為貴賤。如天竺以剎利、婆羅門二姓為貴種:自余皆為庶姓,如毗舍、首陀是也。其下又有貧四姓,如工、巧、純、陀是也。其他諸國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