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掉?
張璪現在確信韓岡和沈括之間沒有聯系了。
這話不應該由臣子來說的。
將刑恕、蔡京等人所有的信件一股腦的全燒掉,最是干凈,從此人心可安。否則就沒完沒了,睡在家里也得擔心夜里有人敲門。
只是在場的大臣們哪個不知道該怎么做?但他們有一個敢說出來的?
袁曹官渡之戰后,曹操從袁紹大營中搜到大批屬下私通袁紹的信件,下令將之盡數焚毀的是曹操本人,而非是帳下謀臣。處在當時曹營臣僚的位置上,首先是要自清,而不是為曹操著想來安定人心。
雖然說干掉了蔡確、又恨蔡京不死的韓岡,完全沒有必要擔心被誤會與叛黨有勾結,可是收買人心這一條,就無法洗脫了。得到群臣的感激,對臣子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
要么是心里有鬼,要么是收買人心,身處兩難境地,緘默不言才是上佳之策。
就算韓岡早已是債多不愁,也沒必要給自己在天子的心中,再添上一重惡感。何況沈括已經解決掉了韓岡的對手,又自己跳了出去,沒有了對手的韓岡只要等著就夠了,也完全沒有必要再多話。
只是因為沈括突然沖呂嘉問等人下手,韓岡擔心被人視為主使者,在權衡利弊之后,他才會冒上絕大的風險,去選擇解決沈括的問題。
說起來韓岡還是看重名聲,而不是未來自身的安危。
這種惜名不惜身的行事作風,張璪能夠理解,卻絕不會去仿效。
太后會答應嗎?
但朝廷不可能去冒風險選擇一名與叛逆糾纏不清的宰輔。
趕在之前結束,,呂嘉問等人就再無機會。
張璪期待著來自御座之后的回答。
只是當先出聲的不是太后,而是另一人。
呂嘉問幾乎是沖了出來,“不可!!決不可燒!”
呂嘉問幾聲大叫,讓許多朝臣對他怒目而視,也讓正準備同意韓岡意見的向太后改變了要說的話:“為何不可?”
呂嘉問急促的說著:“臣與逆黨舊日或有往來,亦不乏文字。但從逆之事,卻是無中生有!”他的聲音尖利,一邊對沈括怒目而視,一邊為自己辯解:“臣之清白可昭日月,若今日焚去信件,臣將無法自辯于陛下面前。他人信件可以燒,但請陛下留下臣的信件,公諸于眾,以示臣的清白!”
呂嘉問果然沒有糊涂。
王安石略略放心下來。
不論呂嘉問本身有多少問題,他都是從一開始就站在新法一邊,從未有過叛離。只是這一事,就讓王安石絕不會答應有人將他跟叛逆聯系在一起。
燒去已經被搜檢入官的信件,有罪的當然可以趁機脫身,但無罪的官員,便無法再自辯。前面沈括剛剛攻擊過呂嘉問,若太后當真聽從韓岡的建議,將所有信件一起燒掉之后,呂嘉問要怎么辯解,才能讓人覺得他沒有與叛逆有勾連?這分明是坐實了呂嘉問身上的罪狀。
已經被沈括點名的呂嘉問等人,都不能放任私家的信件被燒掉,至少得設法表明自己的清白和心胸坦蕩,否則日后別說是參加推舉,就是朝廷中的位置都坐不穩了。
“臣曾孝寬請陛下留下臣的信件。”
“臣黃履請陛下留下臣的信件。”
一干涉案朝臣,都被逼得站出來自辯。甚至包括沒有牽涉到的李定,也出來了。身為御史中丞,李定這時候不站出來,就是不適任的表現。
“刑恕、蔡京等叛逆黨羽為官日久,往來官宦都數以百千計,難道說他們都是叛逆不成?從其家中搜尋出來的信件,必然大多都是尋常問候。若不加檢視便一起焚毀,是視諸臣皆為叛逆同黨。請陛下另擇賢能,加以檢驗,以還諸臣清白。”
沈括站在文德殿中央,連一句回話都沒有,看起來茫然失措。
投機又失敗了——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投靠了誰。但沈括這一次,可是犯了眾怒了,原本還有可能被選入三人之內,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機會。
這意外還真是一重接一重。難道這次推舉,將會無疾而終?
王安石望著殿內。
若這一次的推舉不能舉行,韓岡的政治威信至少要打個大折扣。短期之內,肯定是難以挽回。
只是經過了這么多事,王安石對韓岡猜忌心的很重,只要是韓岡的建議,總要多想一想,因為總不會那么簡單。
很多人都在看著韓岡,等他的反應。
信件是證據,不可能燒一半留一半,要么全燒,要么全留。若是太后同意了呂嘉問、李定、曾孝寬等人的意見,那信件就會都保留下來,讓人從中尋找與叛逆勾結的證據,而作為提議者的韓岡本人也會坐實李定的攻劾。若太后選擇了韓岡建議,卻必須先為呂嘉問、李定等人開脫,只是在韓岡的立場上只能如此選擇。
只見韓岡拱手一禮:“事涉內外千百臣僚,請陛下速下決斷!”
事涉內外千百臣僚,聽到這一句,很多人都放下了心來。韓岡依然堅持他的主張。
只是這話雖說十分直白,但還是有那么一點隱晦,太后能聽得懂嗎?還是有人擔心著。
過了不知多久,屏風之后,向太后終于有了決定,“……吾知卿等必無與逆黨私通之事。但那些信件留著徒亂人心,還是燒了吧。”
“陛下!”呂嘉問叫道。
向太后提高了音量:“就當做沒有這回事。”
呂嘉問等人需要的就是太后的這一句,以后便再無人能夠利用與逆黨的通信來攻擊他們,至于那些信件,燒了還是最省心。
“陛下圣明。”韓岡行了一禮。
李定、呂嘉問等人則是沉默彎腰行禮,然后返回班列之中。
沈括的攻擊被化解了,韓岡明為相助實則栽贓的手段,也因為太后的一句話被化解了。
這樣的一場騷動,讓原本期待推舉的眾人,心頭稍稍的冷靜了一下。
唯一的問題是沈括退出了。
沈括退出的情況也考慮到了。誰敢將希望放在墻頭草身上?巴不得他跟韓岡對殺,可若是他有了
“不要再耽擱了。”向太后對王安石道:“平章,該開始了。”
王安石點了點頭,被一場騷動延誤了片刻推舉,終于開始了。
選票一份份的發了下去。
并不是立刻就寫下要推舉的名諱。
而是先行舉薦出幾人參選,然后才會在紙上寫下他的名諱。否則若寫上選票的人資歷不夠,或是早已經是宰輔之身,不能就任,那就是廢票。
京城的賽馬、蹴鞠兩家聯賽總會選舉會首時,參加投票的成員一個一百多,一個則是近三百。這樣的選舉,多幾張廢票無關緊要。而宰輔推舉,京內京外所有侍制在內,也沒有超過五十個,其中還有很大一部分是在京外各路監司或是大州府任官,根本回不來。一張廢票可就能夠改變整個選舉的局面。
必須先行確定幾人參選,然后才會開始選舉。
朝堂之中,夠資格被推舉的就那么幾人。只是其中有幾人會推薦韓岡?
蘇頌是宰輔中的一員,他無法直接表態,只能等著看誰會先出來。
“臣舉韓岡。”第一個站出來的是范純仁,“兩府之位,非是賞功,非是賞勞,而是在于對國事有所裨益。無論軍國之事,韓岡可謂是有口皆碑,功績累累。若能任職其位,當能裨補于朝廷。”
死硬的舊黨分子出面,定下了韓岡的基本盤。
很多人心中大叫,傳言果然不錯,韓岡已經決定離開新黨,與舊黨聯手了。之前還有人不信,畢竟韓岡和文彥博、呂公著、司馬光的恩怨,朝堂內外無人不知,就算現在刑恕連累了呂公著、司馬光,順便將道統近于舊黨的道學也連累了,可這么快轉向,洛陽一應元老的腰骨未免柔軟的跟他們年紀不相稱。
好歹也要過個一年半載啊。
不過上面的重臣們對此沒有什么反應,至少他們不會將驚訝表現在臉上,就看著一名內侍,在臺陛上的一張空白的屏風處,寫上韓岡的名字。
“臣舉呂嘉問。”龍圖閣侍制、知諫院黃履出面道:“呂嘉問掌市易務,使國庫充盈,得天子倍加贊許。其升任三司使,嚴掌錢帛進出,使得國用不乏。”
作為新黨中的一份子,他當然不會選擇韓岡。韓岡不能算是新黨,新黨為主的朝廷,為什么要將韓岡推上去?
“臣舉呂惠卿。”出聲的并非王安石。招呂惠卿回來就任宰相,也是有著很多支持者。
“守護北門,非呂卿不可。”向太后決然道。
“陛下。”王安石回頭對屏風后道,“現在只是推舉,待群臣定下名單,陛下可以從中取舍。”轉過來他又面對群臣,“今日乃選任樞密副使,呂惠卿向日已為參知政事、樞密使,如今豈能降用?不當列名”
作為主持者,王安石很直接的否決了太后的干擾。不過是第一次,已經有模有樣。
王中正眼角的余光看見太后面現怒容,然后又平靜了下去。她是給王安石的口氣給氣到了,不過也應該有一些是因為擔心韓岡不能入選。
以王中正對太后的了解,半個月的時間,不足以調整侍制以上官的名單。否則太后肯定會進退部分重臣,以保證韓岡能夠順利的通過推舉。
不過韓岡已經做過了樞密副使,這一次選不上,下面的參知政事也能參選,又或者將宰相的空缺讓給章惇,樞密使的位置則留給韓岡。
機會還多的是。
只不過兩府之中太熱鬧了也不好。王中正想著,就快變成菜市口了。
章惇一邊看著侍制們推舉候選者,一邊又瞅著韓岡,心中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韓岡的態度似乎有問題。雖然說不出,但怎么看怎么奇怪。
不對!
當章惇的眼角掃過沈括的時候,突然靈光一閃,
蔡京,蔡京怎么與刑恕并列,成了叛逆黨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