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的夜里,為了肆無忌憚的六路發運司官吏,韓岡壞了一個晚上的心情。.
次曰,韓岡在宣德門外見到韓絳,這位宰相的臉色也是難看。
由于要押班,韓絳難得來早了一點,不過這位宰相的身邊,只有一個張璪陪著他說話。
兩位宰輔并肩站著,卻沒有什么人奉承,與平常的情況截然不同。
都會看風色呢。
韓岡想著,走上前去,向韓絳行禮問好。
“玉昆。”韓絳看見韓岡,甚至都沒回禮,就急著問,“六路發運司昨曰的那份奏報看了沒有。”
韓絳年紀大了,地位高了,心情倒也不需要多加掩蓋,細節上也不需要那么注意。
“是那份奏報?韓岡也看到了。一個月三十多條綱船損壞,兩萬多石綱糧損失,也虧六路發運司敢報上來。”
韓絳冷笑道:“薛子正不在了,就敢糊弄人了!……”他又沖著張璪道,“蔣之奇到任也有幾個月了,可情況越來越糟,他到底去做了什么?”
現任江、淮發運使蔣之奇是張璪提名的,被韓絳質問,張璪也覺得難堪。
蔣之奇在朝中一向以干練之稱,不論是水利還是理財,皆有所長。
盡管他因為彈劾舉薦他的歐陽修帷幕不修,在朝中一向被視為殲人,可從來沒有人質疑過他的才干。正是因為有這份才干,所以蔣之奇才能在朝中屹立不倒。
說起來這位現任的發運使,跟沈括一樣,都是順風倒,還總是會反咬一口。歐陽修在南方郁郁而終,也多虧了蔣之奇揭了歐陽修家的家丑。
從蔣之奇身上想起了沈括,韓岡又順帶想起另一件事——沈括的堂兄弟可是蔣之奇的岳父,這可以叫做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了。不過沈括的堂侄女嫁給蔣之奇是去做繼室的,又不像沈括家的河東獅,能把丈夫使喚的滴溜溜亂轉。
可是,這一回蔣之奇的表現,遠遠對不起他所得到的評價。
不過這段時間,韓岡與張璪合作愉快,遂在旁幫他解圍,“其實也不能怪蔣穎叔,他是投鼠忌器。薛向留下的規條,他遵從不是,不遵從也不是。”
“不知道該怎么辦,就該以公事為重。不然朝廷將他放在六路發運的位置上做什么?!蔣之奇向以理財和漕運著稱于朝,怎么會這么糊涂。”韓絳氣哼哼的說著。
“發運司中剛剛又換了一批新人,蔣穎叔想要打理好內部,還得一些時間。”
其實從發運司三月時的奏報中,就可以看出了些苗頭了。那是汴河解凍之后綱運重啟的第一個月,綱船的損耗率就超過了過去幾年的同期水平,只是超出不多,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但從這之后,綱船損失率一個月比一個月更多,就算政事堂中的三位宰輔再遲鈍,也很快看出了不對。不過當時以為是薛向曾經提拔的一干重要官員,被調離和貶官所引起的結果,只要調派得力之人去掌管發運司,就能解決這個小問題。蔣之奇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會被派去做了發運使。
只可惜政事堂的期望給他辜負了,發運司中的情況并沒有變得更好,而是更糟了。
“哦,既然玉昆你這么說,那下面該怎么辦?”
“邃明參政怎么說?”韓岡將球丟回去,他是幫張璪說話,可不是在幫蔣之奇。剩下的,該是張璪的事了。
“這要問相公了。”張璪反問回韓絳,“薛向過去在發運司中留下的規條該怎么說?”
“人有過,策無過。薛向的罪過又與他在六路發運司中的舉措無關。”韓絳肯定了薛向過去的成績。
“玉昆?”張璪又回頭來問韓岡。
韓岡道:“過去薛向在六路發運司中定下的規條,讓朝廷每年都能少損失數十萬石的綱糧。既然是善法,當然該留下來。”
“既然如此,就這么告知蔣之奇,讓他好生把衙門里面處置一下,明年的綱運必須回復到之前的情況。”“再給蔣之奇一次機會,若他還不能將綱運事安排好了,他還是去監酒稅吧。”
“最好能明確一點,明年的綱糧損失率不得高于之前五年的平均水準,否則六路發運司上下一律磨勘加一年,若毀損數量遠遠超過舊年平均,那么別怪朝廷的刀子斬人了。”
“玉昆的這條好。”韓絳當即說道,
張璪也點頭。他現在可不介意將六路發運司都洗一遍。
“那今年怎么辦?”
韓岡又問了一句,抬頭看看周圍,蘇頌這時候也到了,不過他見政事堂的三位宰輔圍在一起,臉色嚴肅的說著話,就沒有上前來打招呼,而是遠遠的站到一邊。
“對那一幫殲猾賊子,必須嚴懲不貸。”
韓岡聽見了韓絳殺氣騰騰的聲音。
也難怪韓絳生氣。薛向倒臺之后,來自南方的綱糧損失率立刻就升上去了,發運司那邊是想證明什么,沒有薛向就沒辦法了?
這讓當朝宰相的臉往哪里放?
沒了老貓,一干鼠輩的確就得意了。可這不也是再說,剩下的貓不會捉老鼠嗎?分明是在為叛逆張目。
“貪瀆官員不得不嚴懲。”張璪也附和著。發運司中的官員,可算不上是士大夫。而且他也對不知死活的發運司官吏動了真火。
“那就全部送去西域吧!”韓岡提議。
“全部?”張璪頓時吃了一驚。
汴河之上,與綱運有關的,連同拉纖的廂軍在內,也不過數萬人。可把數萬人都送去西域,這依然不可能。但一味喊打喊殺,對底層官員并不一定有用。想也知道,朝廷怎么可能當真殺那么多官吏,只是調去邊疆才是最好的處罰。
“把最后一批運送綱糧上京的所有人,軍校士卒也好,民夫也好,都抓起來,問出到底誰是主謀,誰在收購綱糧。收購贓物的賊子,抄斬!其余人犯,讓他們在問斬和流放中選一個。”
“如此甚好。”韓絳立刻點頭。
“玉昆,犯罪的不能全都流放西域,各地都缺人。”
邊疆缺乏戶口充實,不論是東南西北,都缺人。
西域、交州就不說了。就是人口最多的河北,像沿海的滄州等地,同樣是人煙稀少。
偌大的滄州,滄州城以北,界河以南,南北百五十里,東西百余里的土地上,連一個縣城都沒有。雖說此處是黃河入海口,多有沼澤,地質又偏鹽堿,不怎么適宜耕種,但更不適合耕種的西北照樣有很多人在那里生長繁衍,滄州北部渺無人煙,就顯得太過浪費了——不能種糧,還能種棉啊。
此時來到城門下的朝官越來越多,而站在門前議論汴水發運事的韓絳、張璪、韓岡三人越發的成為關注的焦點。
韓岡心中有些惡作劇的想法,要是他們誤以為東府的三位宰輔在朝堂上來什么大動作,那可就有趣了。
“邃明兄說得是。”韓岡也沒耽擱說話,“照韓岡看,重法地也該改改了,有了流放,也不用都問了死罪,也免得三法司的麻煩。”
所謂重法地,就是對盜劫等重案的罪犯,一律往重里判,一般取判罰上限的地區。
而重法地的制度,是仁宗皇帝開始。當時為了補充對抗西夏的軍費,稅賦提高了許多,各地盜賊蜂擁而起,按歐陽修的說法是‘一伙多過一伙’,故而在京師等地,對犯人論以重法,以遏制犯罪的猖獗。由于重法地制度推行,越來越多的路州被歸入重法地的行列,被判死刑的人數也大幅上升,至今快有四十年了。每年冬至,都有數千人被勾決。
也就是這兩年,被勾決的人數數量少了。去年是以給太上皇祈福為名,今年便是太后德政了。往年都是在三五千,近兩年則是五六百,除非是十惡之罪,或是殺人重罪,其余全都改成了流放,主要是西北,也有嶺南。一般就是視情節輕重,而決定路程遠近,而且變成了遇赦不得歸,只能在流放地一輩子。
“重法地已是名存實亡,當然可以廢除,只要不殺人,就都改流放。”
韓絳很爽快的就同意了韓岡的意見,少一點犯人被處決,在治政上,也算是一個亮點。就像監獄獄空,就是祥瑞一般,少殺些人,在儒者的眼中終歸是一件好事,而在佛道兩家來說,也算是積陰德了。
“早該如此了。”也不知張璪是投桃報李,還是當真這么想,撫掌對韓岡,“說是流放,照樣能分到田地種,這樣的懲處實在太輕了。也幸好有一條遇赦不得歸。”
“的確。”
不論是關西的哪里,只要犯人流放過去后,都會讓他們老老實實的種地,除了遇赦不得歸一條以外,其他方面都是太過寬松了。
“玉昆,這件事你先提上去如何?……”
號炮聲按時響了起來,掩去了韓絳的問題。火藥在炮膛中爆炸的聲音代替了過去的鐘聲,成為了皇城開門的信號快有一年了,上上下下都已經習慣。
即將入城,韓絳也不再多說話,讓元隨牽過馬來,然后翻身上馬——只有宰相可以騎馬進入宣德門。
望著韓絳的背影,張璪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羨慕,隨即又藏了起來。
韓岡收回自己的目光,微微一笑,等待著城門的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