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準備組建醫學的計劃書就放在桌上。
紙頁的邊緣卷起,明顯的已經被翻看過很多遍了。
章惇站在窗前,望著無光的夜空,緊緊皺起的雙眉,顯是心煩意燥。
背后的章恂方才一番話說得口干舌燥,卻也不知道他的七哥聽進去多少。
舔了一下發干的嘴唇,章恂道:“哥哥,交州那邊……”
“好了,我已經都知道了。”章惇沉聲,打斷了堂弟的重復,“黃金滿他們想要更多的奴工,隨他們去,但不得將朝廷卷進來。收買奴工也好,親自去擄掠也好,朝廷都不會管,也不會插手。朝廷多少還得要點臉,你明白?”
依靠章惇的地位,還有以交州為主的貿易收入,章惇、章恂所在的這一房,在莆田章這個大家族中,已經超越了曾經做過宰相的章得象那一房,二者相輔相成,以章惇在政治上有些潔癖的性子,財富上的作用更大一點。但章惇可不想交州的事,動搖到自己的地位。
章恂是章惇在交州的代理人,掌握著福建路中
得著的大商號,可在章惇面前,連一句話都不敢分辨,低下頭,“小弟明白。”
章惇轉回身來,“而且也別以為我不知道,黃金滿他們的手都跨海伸到三佛齊去了,現在想要朝廷跟占城、真臘打一仗,不過是嫌南洋奴工的價碼貴而已。”他盯著章恂,“十一,你老實說,是不是上京之前,答應了他們什么?”
“哥哥莫誤會,小弟也只是答應黃金滿轉述的他們請求,朝廷會怎么處置,絕不敢妄言一句。”
“你明白就好。”
“小弟這一次還帶回了一些南面的藥材,有幾味正好能給九叔補一補。”
章惇繃緊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點,點了點頭。章俞年紀大了,身子骨也越發的不行,去年還能夜夜笙歌,今年在家休息的時候多了起來,入秋后,好幾個月沒有出去了。
見章惇的心情轉好,章恂笑著湊近了點,“小弟聽援哥說,太醫局那邊一向給三叔診治的醫官現在不在京城,剩下的幾位醫術都算不上好。”
“熊日嚴前日去了洛陽。”章惇道,“富彥國快不行了,一個月中楊戩去了三趟洛陽送藥,太醫局中醫術最好的幾名醫官都派去了。”
“何至于如此,難道東京這邊就不需要良醫了?”
“也只是一時而已。”章惇搖搖頭,富弼沒多少日子了,那些御醫也不會在洛陽逗留太久,他們過去,只是想體現太后對老臣的優遇罷了。
自從九月,洛陽報稱富弼病重,開封這邊已經有好幾批御醫派過去了,都是翰林醫官中
得著的好手。這些日子根據從洛陽傳回的消息,很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即便能熬過這個冬天,明年也很難撐過去。
太后想善始善終,給元老重臣最后一個體面。章惇也都樂見于此。黨爭歸黨爭,不能像牛李黨爭那樣沒了底限。再怎么立場相沖,現在苛待老臣,日后同樣的待遇未必不會落到自己頭上。
“少了富弼,想必韓岡要頭疼了。”章恂說道,章惇與韓岡的疏遠,他看在眼里,所以最近與順豐行的日常聯系都斷了,他笑著:“沒有富相公居中轉圜,文相公怎可能多看韓參政一眼?”
富弼欣賞韓岡,不論東京、西京都不是什么秘密。
韓岡當日能得到洛陽的支持,一方面是舊黨已經看不到希望,另一方面,世傳有富弼在其中為其轉圜——文彥博與韓岡關系極差,朝中盡人皆知,怎么看都不會是舊黨改弦更張的主導者。
“有沒有洛陽支持,對他都不會有影響。”章惇走到桌邊,低頭看著桌上的卷冊,“他一向喜歡挾大勢壓人,一干過了氣的老家伙,多他們不多,少他們不少。”
章恂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過了一會,才小聲問:“韓岡可又是要做什么了?”
章惇抬了抬眼:“利國利民的好事。”
見章惇心情不好,章恂發覺自己又說錯話了。但他從章惇的語氣中,也聽不出有什么諷刺之意。
心中疑惑,卻又不敢問。
“韓玉昆提議設立醫學。”章惇揭開了底。
“原來是真的!”章恂脫口而出。
“哦,外面也在傳了?”
“是。”章恂無奈點頭:“的確有些流言蜚語。”
章惇變得饒有興致起來,問道:“還有什么說法?”
“除了說醫學之外,還有說要整頓武學和武舉,另外又有說要在明法科之外,加增明算科、明工科、明醫科,另外也有傳言說進士科的試題要大改,不僅僅是殿試,禮部試和發解試都會加題目……很多一聽就是無稽之談,但偏偏有人信。”
“無稽之談?”章惇笑了一下,“其實都沒錯,韓玉昆的確是打算這么做……只是遲早而已。”
韓岡要設立醫學,其他人縱使想要反對,也沒有能站得住腳的理由。
幾十年前,范仲淹就讓翰林醫官在武成王廟給京中醫者將《素問》、《難經》等醫書,太醫局中一直都在培養醫官,九科歸并之前,醫生名額有一百二十人,之后又增長到三百人,等到韓岡將大方脈、小方脈、產科、眼科等九科歸并重組為內科、外科、眼科、耳鼻喉科、婦產科、兒科、牙科七科,在太醫局中就學的醫生更是達到了四百五十人,已經是國子監的四分之一了,比武學的人
都多。而地方上也一直都仿效太醫局的制度,設有醫學博士、助教等職位。
韓岡現在不過是將之換個名目,增加人員,并稍稍更改一下制度。以韓岡在醫道上的權威地位,沒人能夠從道理上反對他。。
而且朝野內外都希望能有一個更好的培訓機制,讓所有人都能受到更好的治療。另一方面,東京的兩家醫院,收入都高于支出,負責種痘的保赤局同樣也有收入,盡管兩者的盈利都不算多,但終究不是從朝廷手中刮錢,呂嘉問也沒辦法為難韓岡,何況他也不敢犯眾怒。
一直以來,技藝高超的良醫從來都是游走于朱門,而頂尖的名醫,則大多為太醫局搜羅,服務于天家。兩家醫院的創立,讓普通的百姓也有機會接觸到高高在上的翰林醫官們。每隔五日、十日,都要在醫院中接診的翰林醫官,成了重病患者們最大的希望。
現在韓岡想要讓更多的人得到名醫或名醫弟子的治療,要是哪個朝臣敢在此時說一句不,這名聲就別要了,家鄉父老都能戳爛他的脊梁骨。
章惇很清楚一點,韓岡從來不在乎裹挾民意,如果有人想要阻攔,他肯定很樂意讓此人千夫所指,然后趁勢一腳踢出去。
但這是韓岡推進氣學的又一步,不像王安石當初借助天子之力,強行將詩賦改成了經義,并以三經新義為本,而是從外到內,一步步的慢慢來,走得穩當,就像他的年紀一樣,一點也不需要著急。
今天是醫學,明年就是明算科、明工科,等到兩科取士的人
量,韓岡就有足夠的支持者來改變進士科舉試了。
特奏名考的頭名,都會被授予同進士出身的資格,明法科也算是有正經出身的科目。明算科和明工科如果當真要創設,自不會比明法科要差。說不定還能連帶著明法科一起受惠,仿效特奏名,讓排在前幾名的考生,得到進士的資格。
“進士啊……”
聽到章惇無意中發出的感嘆,章恂心中一悸,韓岡這是要對進士科下手了,難怪自家的堂兄是這幅模樣。
章惇卻沒有在意自己的感嘆,是不是讓堂弟誤會了。
新黨雖遍及朝堂,可大部分外圍成員和一部分核心成員,都是為了權力而來,趨炎附勢之輩,蔡確就是最好的代表。另一種堅持的是新法,而不是新學,章惇他自己就是屬于這一類。就是因為這個態度,所以章惇才不能得到王安石的全力襄助,只是依靠軍功才得以進入兩府。
最后便是絕不容忍氣學與新學爭奪官學地位的一批人,目下除了王安石之外,剩下的幾乎都是在國子監。
可只要韓岡還沒有動到他們頭上,他們也不會主動去挑戰。連王安石近來都偃旗息鼓了,終于是嘗到了當初韓琦文彥博、富弼看到先皇和他君臣一心時的感覺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冷笑了一下,章惇才問道:“市井中還有別的什么傳言。”
“也沒別的了。”章恂道,除了韓岡要設醫學、改科目之外,外面傳說得最多的就是遼使耶律迪的丑態,“對了,外面還謠傳說皇城司的人圍了都亭驛,說是要抓躲到里面的遼人細作。說得有鼻子有眼。”
“十一你不信?”
“不是使團成員,就是有遼使耶律迪護著,也保不住他。哪個細作敢往死地中躲?”
“的確是這樣……不過抓細作是真的,皇城司已經抓了不少。”
‘開封府怎么不管管,當街抓人,就算是細作,也不該是皇城司出手。今日可以當街捕賊,日后說不定就能橫行閭里,抄殺官宦?’
章恂很想這么對章惇說。雖是行商,他身上也有個買來的官身,只是沒有去候闕就任。拿著一份俸祿,便對皇城司這種組織分外提防,如今聽說皇城司將拿著刀的手而不僅僅是耳目放出宮外,立刻就想到了未來的危機。
但他更明白,章惇如果當真介意此事,早就鬧到太后面前了。看他的樣子就知道,根本就沒有。
而且這件事跟開封府的關系更大,但沈括是韓岡的人,看到了也只會往地里埋著頭,只當做沒看到。其他人還能說什么?
未來可能會發生的危機和眼下敵人派出來的細作,二者比較起來,太后那邊肯定是覺得細作更危險一點,而御史臺,現在幾次換血,也變得不敢說話了。
“這么快就抓到人了。”章恂堆起笑臉,“皇城司還真是有一手,還以為他們只會豎著耳朵聽內城各府里晚上的說話呢。”
“王厚還算會做事。”章惇平靜的說道。
“不過城里搜捕細作,也不知怎么就傳成了兵圍都亭驛,這市井中的流言都只顧聳人聽聞了。”
“什么流言都不會流傳太久,而且,馬上就有事要發生了。”章惇語調深沉。
“什么事?”章恂立刻問。
章惇搖了搖頭,卻沒說什么。
轉頭望著窗外,也不知朝堂上有幾人能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