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元年臘月廿九,耶律乙辛登上禪讓臺的消息終于傳到了京城。
耶律乙辛的篡逆,大宋朝臣們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當真被確認,還是有幾分難以置信。
五代之后的大宋,能親眼看到一個謀朝篡位的逆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此同時,遼國的新年號也一并傳到了宋人的耳中。
“天統。”章惇咂著嘴,“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好大的口氣。”
曾孝寬笑道:“其實北虜大多不讀書,起個正統為號更能讓人明白。”
“正統……”章惇笑了起來,“耶律乙辛當真這么不要臉,還真的不好對付了。子容兄?”
“啊,說得是。”蘇頌很是勉強的附和了一下。
蘇頌心情顯得更加沉重一點。
如今大宋朝野為攻遼還是不攻遼各執一端,爭執不下,其肇因便是耶律乙辛篡位一事。之前,尚無確切消息,雙方的爭執一直拖了下來,可到了今日,已經到了不能不決斷的時候了。
現在還只是孤證,再過兩日,從不同渠道得到證實,如何對待耶律乙辛的遼國便再無拖延的余地。
開戰,到底能不能打贏遼人,誰都沒有把握,除了呂惠卿在外叫囂之外,知兵的宰輔,都在擔心糧草資源的問題。而支持開戰的王安石,話里話外,也是寄希望于通過戰爭來引發遼國內亂,而后趁機勝之。
要說不開戰,士林清議、民間輿論皆曰可戰,幾位宰輔如何壓得住悠悠眾口?即便不理會,可呂惠卿的獨斷獨行,如何制止?多少戰事,都是先從邊境開始,最典型的就是交趾之戰。至少大宋這邊兩任邕州知州先行整軍備戰,是確鑿無疑的。
從宰相的角度,當然不希望在軍國重事上被臣僚所挾持,但是要想變動呂惠卿這一宰輔級重臣的職位,就必須要有太后的許可。
之前向太后并沒有對此做出決定。曾經通過對入寇遼人的反擊,確立了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向太后有很強的開戰傾向。
韓岡盡管反對,卻也沒有主動去發揮他對太后的影響力,這讓呂惠卿等支持開戰的朝臣,得以安坐朝堂內外,繼續鼓吹戰爭。
話說回來,王安石當朝元老,聲望無人能比,呂惠卿在朝中也是根基深厚,整個新黨在他們身后,急切之間,即便是先帝在位,想把此等重臣給打壓下去,也沒那么容易。
天下萬民,如今都視此時為攻遼良機。而韓岡逆民心而動,名聲不免受損。
對那些愚民來說,韓岡依然需要頂禮膜拜的藥王弟子,但在士林中,那些儒生又會如何想韓岡?他們可不是愚民,考中進士就能當成文曲星了,在士大夫眼中,韓岡在學術上,可算得上是自創一派的宗師,可絕不是什么神仙人物,沒必要敬畏如神。
一旦韓岡的名聲被破壞了,氣學的地位不問可知。
‘玉昆啊玉昆。’蘇頌心中念叨著,‘現在不是寫書的時候吧。’
轉臉就要是新年了,兩府之一的樞密院要處理的事務比平日多了幾倍。日常能聊天的時間也沒有多少,何況樞密院中的幾位樞密的交情,也沒好到可以沒事就聊天。
耶律乙辛正式登基的消息,雖然讓決定開戰與否成了近在眼前的急務,但畢竟還沒到眼前。
聊了兩句,幾位樞密使就各自回去處理公事,曾孝寬進廳前,往蘇頌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位樞密院中年歲最長的老臣,正皺著眉頭,顯得極為憂心。
而另一側的章惇,卻神色恬淡,完全沒有困擾的樣子。
章惇的反應,印證了曾孝寬一直以來的猜測,暗暗地點了點頭。
章惇平平靜靜的走回自己的公廳,即便耶律乙辛已經做了皇帝,現在也還不是作出決定的時候。
這段時間以來,章惇對北上攻遼的態度始終曖昧難明,盡管他也反對出兵,可說道具體怎么應對戰事時,章惇卻退到了后面。萬一事情有變,肯定會改弦更張。名垂青史的機會,沒有哪位儒臣能夠不動心。
當朝廷決定伐遼,到底誰為主帥?
韓岡對于不出兵的堅持,等于是退出了帥位的爭奪。少了一個呼聲最高的競爭者,其他人的機會立刻就大了許多。
平滅遼國的主帥,呂惠卿想做,章惇當也想做。
但這個主帥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坐上去的,章惇和呂惠卿,誰能讓北地軍民心服口服?他們可比不上韓岡,亮亮名號就能讓軍中健兒奮勇爭先,也比不上韓岡,一句話可讓地方豪強都俯首帖耳,更比不上韓岡,將旗號一張,就可讓北虜、西賊都望而生畏。
更何況這一戰的準備還沒開始,章惇豈是會愿意不明不白的上前線去。
一旦他上來前線,后方交給誰?韓岡嗎?還是那些不靠譜的同僚?
說實話,十萬級的舉國之戰,章惇不相信任何人。
河東、河北的資源遠不足以支撐大戰,就是韓岡這等巧媳婦也變不出錢來。
任何一場對外戰爭,都要一路、甚至幾路的資源來支持。
對西夏時,陜西、河東以五倍、六倍于黨項的人口,方才支撐起了連年戰事。而為了封鎖黨項的鐵鷂子,更是集中了舉國之力,才在陜北崇山峻嶺之間修建起了一條千里防線。
遼國的實力十倍于西夏,想要進攻這樣的大國,沒有中樞居中運作,聚合天下財賦,向前線輸送,戰事如何能支撐得下去?
呂惠卿好戰,是他別有一番心思。都是帶過兵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糧秣的重要性?對軍需輸送的底細也是門清。真要到兩國鏖兵時,怕他也是避之不及。
曾孝寬回到公廳中坐下,擺在案頭上的茶湯正冒著熱氣。
案頭上的公文,依然厚厚一堆,似乎從早上開始就完全沒有變動過。天知道,方才他出去之前,已經批復了不知多少本了。
曾孝寬很是難解呂惠卿的想法。
在過去,呂惠卿的心思還是很容易讓人看透。比如他明明對經學有自己的一番見解,卻偏偏要去為王安石修《三經新義》;當年王安石第一次罷相,推薦他進入東府后,便急切的推出了手實法呂惠卿的想法,實在是太明顯了。
相形之下,韓岡過去的行事風格才當得起淵深莫測四個字,或者說,總是與常人的思路擰著來,讓人猜不到。
可這一回,呂惠卿的想法卻同樣的讓人難以明白。
打仗的事,曾孝寬不覺得自己能勝過有經驗又在邊地的呂惠卿,可兵要吃糧卻是不用多說的。
前方打仗,就要后方盡力供給,若后方不能供給得上,這一仗不用打也知道是輸定了。
朝中中層如今充滿了新黨成員,若有王安石在朝中領導,說不定的確能保證前方的糧餉供給。
臣子能夠架空皇帝,而幾乎控制了在京百司的新黨,加上王安石,或許可以保證一干反對出兵的宰輔,無法干擾前線的戰局。
只是那其中有韓岡啊!
在軍事上,韓岡一個人的破壞力比起其他宰輔加起來都要大。
雖說當年韓岡在羅兀城表現得很正直,可呂惠卿愿意將勝負放在韓岡的節操上?到了他這個位置,又有誰會相信其他同僚的品德?
正猜測著,曾孝寬隨意翻動著公文的手,突然定住了。
這是從河東遞上來的奏章,并代軌道通車后,軍需轉運節省下來的時間。
軌道?
河東的軌道,只修到了太原,從太原往京師來,是太行山,所以依照計劃是往南修到關中去。韓岡的意見就有一條是要等聯通關中和河東的軌道,以及京師通河北,京師通泗州的軌道全線通車之后,再去考慮對遼作戰。
曾孝寬站了起來,走到架閣前自行翻找起來。
找了一陣,便翻到一疊抄寫下來的副本。這是前段時間,他特意讓人送過來的。
翻了一下,里面的紀錄便印證了他的記憶。通過軌道,的確有可能解決糧秣軍需的運輸問題。
如果緊急修筑河北段的軌道,并不是不可能,至少有河東的先例。
河北有著足夠的人力,甚至鋪設的路線位置,也已經勘探了多年,調來能工巧匠,征發起民夫,直接就可以動工。
沿途雖然要征用民間田宅,可大義在前,即便是閥閱世家,也不敢阻攔片刻須臾。而且有韓岡提議的干線支線之分,恐怕相州韓家,巴不得軌道能早一點修到他家門口。
這是不是推動了呂惠卿開戰想法的一個原因?
王旖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發現前面的燈亮著,韓岡坐在桌前,正寫著些什么。
“官人,怎么還不睡?”
“想到下一段怎么寫了,就起來記下來,免得明天起來忘掉。”
王旖披了衣服起來,好奇的問道:“不是為了遼國?”
“呂惠卿能有幾分是想爭打仗?不過是想沾點便宜罷了。”
王旖在韓岡身邊坐下,“以北虜之勢,豈有便宜可占?”
“在他的位置上,什么都不做就沒有機會,只有先做了,才能找到回兩府的機會。”韓岡停下筆,冷笑道,“左右敗了也不過外任幾年,還是跟現在一樣,你說他賭還是不賭?”
“可爹爹呢?”王旖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是跟呂惠卿一樣的想法。
“以呂吉甫的關系,要說服岳父可就簡單了。”韓岡笑著,沖妻子招了招手,“來,看看為夫的這幾段寫得怎么樣?”
王旖依言接了剛剛寫好的一段字紙,韓岡在旁輕輕敲著桌子,呂惠卿的想法,現在看了一陣,還真的不難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