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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二年的正旦過得平平淡淡。
沒有了大朝會,大多數官員,也就能夠在家中多睡上一會兒。
不過太后的病情,牽動著京城上下的每一個人心。
這兩天,太后正逐漸康復的消息從宮中傳了出來,說是再過些日子,就能垂簾理事了,朝臣們都聽說了之后,總算是平靜了下來。
至少是在表面上平靜下來了。
正月初三天慶節,是真宗皇帝為了慶祝‘天書’降世,特地設立的節日。雖然‘天書’隨著真宗皇帝一并葬入了永定陵,可時至如今,每逢天慶節時,朝廷依慣例休務五日。而同時設立的天禎節、天貺節,也一樣保持了下來,只是因為要避仁宗趙禎的諱,將天禎節改為天祺節,同樣放假。
不過宰輔們沒有機會休息,天慶節要開道場設醮,宰輔們不僅要到場,之后還得去上清宮進香祈福。
韓岡和章敦都是從上清宮回來,兩人很有一段時間沒有一起好好聊一聊了。
對王安石說得那些話,韓岡沒有瞞著蘇頌,也沒打算瞞著章敦。
之前抽空對蘇頌說了,今天有了機會,半道上便原原本本的告訴了章敦。
聽了韓岡說完,章敦沉默了很久,“這么說……玉昆你早就知道呂吉甫不能成事了?”
章敦沒有懷疑韓岡對日本多產金銀的判斷,即使之前日本并沒有這方面的名聲,可他對韓岡言辭的信任,就跟王安石一樣。
韓岡在這方面樹立起的權威,能動搖對手的信心,而他一貫所表現出來的品行,也讓王安石和章敦這等關系微妙的政敵,能夠充分信任他。
“呂吉甫的盤算,也是最近才看透的。”從認為呂惠卿是要脅迫朝廷將他調回京城,到發現呂惠卿借勢取利的想法,的確費了韓岡一些時間,“就是因為知道耶律乙辛不會困于財帛,所以一直都沒往那個地方去想——坐擁日本的金銀礦,耶律乙辛能做的選擇太多了。不過……子厚你瞞得真好啊……”
韓岡瞅著章敦,對他笑著說道。
“三天的時間,足夠呂吉甫知道這件事了。”章敦顧左右而言他。
都從韓岡這邊得到了消息,王安石當然會寫信給呂惠卿。從開封到大名府,的確不算遠。
不過章敦把話題轉移到這件事上,讓韓岡感覺之前王安石并沒有將計劃向章敦和盤托出。以章敦的性格,肯定是不屑解釋,但從他語氣的變化,足以讓韓岡看出底細了。
“呂吉甫會怎么做?”韓岡問道。
“不管他會怎么做,不得朝旨,誰敢妄動兵馬,就是死罪!”章敦發狠的說著。
“誰能妄動兵馬?”韓岡反問。
如果是遼軍來攻,他堅守城池還好說。要是耶律乙辛不來,呂惠卿又怎么可能在朝廷還沒有決定的情況下,出兵北上。就算他有那個想法,下面的將校也不會聽他的吩咐。
即便是以種諤的膽大妄為,曾經背著樞密院出兵,但那時候,他的背后還有皇帝,始終也有密旨。即便事后兩府要追究,至少還能保住性命。
而沒有來自朝廷的詔書,只有大名府的經略安撫使的鈞令,讓邊地各軍州調集大軍,主動攻向遼國境內。試問呂惠卿能夠使喚動幾個人?
“呂惠卿至少能騙過幾個貪功的將校。只要能引來幾部遼軍兵馬,至少事后能夠糊弄過去。”
到時候還是能推說遼人先行犯境。雄州對面,駐扎了多少皮室軍,不論是章敦,還是韓岡,心底都是清楚的。挑動大軍來襲已經不可能了,但誘使遼國的邊境駐軍來攻,即便是官軍先行越境,事后呂惠卿總有很大機會給遮掩過去。
“那還要他能打贏才行!”章敦冷聲說道。
“如果真要打的話,還是得盼他贏下來。”韓岡嘆息著。
士林中的風向,還沒有改變。阻止對遼開戰,依然是要以個人名聲為代價。而站在韓岡和章敦的立場上,不可能去期盼呂惠卿慘敗而歸,那樣損耗的都是國中精銳,還會影響到日后攻遼的計劃。
這實在是讓他們處在兩難的境地上。章敦其實的不是很在乎,河北損失大了,大不了從關西調兵。而韓岡卻不能不在乎,如果已經盡力去阻止而不成,他事后還能安心。可要是為了欲擒故縱,故意放縱呂惠卿,事后心中還是會堵得不舒服。
章敦能感覺出韓岡的話發自肺腑,畢竟是老交情了,“的確不能任憑官軍損失,否則又是肥了遼人……不過呂吉甫不會這么想玉昆你,怕也是不敢恣意妄為了。”
“好像是說過什么賈文和吧?”
章敦聞言一笑。當年在王安石府上見了韓岡第一面,給他留下的印象就是敢作敢為、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
不過韓岡行事中對黎庶和士卒都十分看顧,這是日后與韓岡共事時才知道的。
“若是能如子厚兄所言,那就太好了。”韓岡笑著說道。
換作別人處在自己的位置上,直接就會下手了。犧牲幾百一千人的性命,去解決掉一個難纏的政敵,絕大多數官員絕對不會介意。何況這本就是政敵自己尋死,只需要利用一下就可以了。
但是韓岡終究與這個時代的士大夫還差上一點,終究不能無視幾百一千條人命。何況兵勢如水,本無形狀規矩,從來不會讓人心想事成。說不定呂惠卿會堅持冒險,帶來一場大捷,然后將整個國家卷進去,
也有可能會是一場失敗,然后帶來一場超乎預計的大戰。
耶律乙辛手上有錢不假,可這并不代表他肯定不會來襲。來自日本的白銀和黃金,只是讓他的選擇余地更大,不會為財帛而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進行一場錯誤的戰爭。
人心終究是沒辦法猜透的,尤其是處在呂惠卿的位置上。當他收到王安石的去信之后,還能作什么,外人是無法計算清楚的。
人的判斷,在理智之外,還有情緒的干擾。
不過到了天慶節的休假結束,文武百官重新回到他們的崗位上的那一天,韓岡終于知道了呂惠卿的反應。
隨著今日太后出現在朝堂上,像往日一樣的說話,朝廷已經安穩下來。
太后的病情平復,前幾天的慌亂,就像是個笑話。盡管肯定有異心萌動,不過現在還不會有任何人敢于去挑戰得到朝堂一致支持的太后的權威。
不需要再留任宿直,韓岡也可以安心的留在家中,拆看最近收到的信函和拜帖。
作為一名執掌國政的副相,韓岡每天收到的信件和拜帖多不勝數。有求官的,有問候的,有討好的,還有訴冤的。在往日,除了一些朋友的信件,其他的信,韓岡都是一掃而過,幾十上百封,不會費去他太多的時間。
不過韓岡今天只拆看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封信,他就停住了,久久沒有動作,只有笑容出現在臉上。
王旖進來時,正瞧見韓岡看著信發笑,驚訝的問道:“官人,誰寫來的信?怎么邊看邊笑?”
韓岡放下信,抬起頭來,對妻子道:“是呂惠卿。”
“呂吉甫昨天送了一封信來。”
前往內東門小殿的半路上,章敦突然聽到韓岡丟出一句話。
韓岡這種冷不丁的拋出一個消息,然后看人反應的習慣,章敦一直以來都不是很喜歡。
但許多時候,章敦都會為這句話的內容所吸引,而忘記了表示不滿。
他這一次也是一樣。
“呂吉甫寫了些什么?”章敦問道。
距離從韓岡口中,聽到耶律乙辛底牌的那一天,已經過去了五天。呂惠卿要是有反應,這時候也的確應該送到京城了。
“什么都沒說,只是推薦了兩個人。”韓岡笑道。
“就是這么簡單?”
“換作子厚你在呂吉甫的位置上,寫封信過來,會怎么寫?”韓岡反問。
章敦沉默下來,換作是他,也一樣什么都不會寫。單只是寫信這件事,已經有太多含義了。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他問著韓岡。
“當然是把信收起來。難道把這封信給家岳嗎?”
“為什么不?”章敦反問。
這樣的一封信送去給王安石,王安石雖不至于立刻跟呂惠卿翻臉,但也肯定會留下心結,至少知道呂惠卿絕不會跟他一條心。
“還是算了。不能齊家,如何治國平天下?”
“是怕葡萄架子到了嗎?”章敦搖搖頭,輕輕笑了起來。
韓岡至少還想留著一份情面,在章敦看來,這到底還是一件好事。
韓岡輕松的心情只維持到一封雄州急報送來之前。
“雄州急報,臘月廿九,雄州城外軍鋪被毀,守軍擊殺三名越界虜兵,觀其甲號,皆是皮室軍出身。”
張璪拍起了桌子,大怒道:“為什么這么慢?以急腳遞送信,三四天前就該把消息到了!”
韓岡拿著急報,“因為州將劉舜卿要查驗真偽,將這個消息壓了整整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