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司馬康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耳朵里,還有一陣陣咔噠咔噠的響聲。
“公子!”隨行的伴當連忙上前扶住司馬康,“沒事吧?”
“沒事。”司馬康輕輕推開伴當的手,站直了身子,環視周圍。
拉車的十幾匹挽馬滿身是汗,在車廂中的旅客盡數下車之后,便被人趕著從站臺旁繼續往前,拖著車廂進了前方的一處廠房內,而那座倉房中,又有一列馬車駛出,停在了對面的站臺上。
身側行人川流不息,有挑著擔子的貨郎,也有搖著扇子的書生。有拖兒帶女的家庭,也有孤身上路的旅人。站內的役工在下面檢查鐵軌。幾名手臂上套著警察袖標的士兵,手持短棍,在站中來回巡視——這是鐵路警察,新成立的廂軍。
人流洶涌,仿佛街市。
而站臺一旁,高高架著巨大的牌子,遠近可見——
東京車站。
盡管知道腳下就是開封府的土地,可親眼看到牌子之后,司馬康仍忍不住心中的震驚。
才一天,他就已經從西京洛陽抵達東京開封了。
從偃師一路坐車到此,上車時是七月初八的卯時初,下車時則是七月初九的辰時中,一天多一點的時間。這速度快得驚人,甚至要超過過去的急腳遞——急腳遞盡管也是晝夜不歇,可也做不到晝夜同速。
自洛陽出城,到抵達偃師,就用了司馬康一天的時間,而從偃師到開封,七八倍的距離,時間卻是完全相同。要不是洛陽到開封的四五百里軌道還未完全貫通,靠近洛陽的幾條跨河大橋尚未修好,有軌馬車只能從開封走到偃師,可能用時更短。
洛陽有個好處,就是有關塞險要。這就是為什么太祖皇帝始終想要將,但換成現在要修路,就是讓人頭疼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開封無險可守,四塞平野,在如今反倒是一件好事。
車站內人來人往,一間間商鋪也生意興隆,轉過臉去,還能看到幾個身穿綠袍的小吏,提著一袋袋的口袋往另一個鋪子去,袋子上寫了郵包二字,而鋪子上方的牌匾則是郵局二字。
是通過郵車送來的信件,在偃師上車時,司馬康也看到了這些郵包。看那些袋子的數量,可知其中的信件是成百上千。
也就是東京城會如此。司馬康想著。
這世上,會離家遠走的人并不多。這個時代,絕大部分人的交往范圍不會超過百里,想要給親友送條消息,只要多走幾步路就可以了。有錢的讓仆人走,沒錢有時間的自己走,沒錢沒時間的,還可以托人幫忙。
讓傳遞軍情的驛傳改送民信,希望從這其中收錢。不說朝廷面上無光,也是一件空耗國力的蠢事,且一旦邊境有警,被這些郵件拖累,又怎么將警信傳回京城?
可惜這世上,總是鼠目寸光之輩居于朝堂。
不過司馬康完全沒有買東西的心情,更沒時間多感慨。
“公子,下面怎么做,去太醫局嗎?”伴當問著。
“這邊是戴樓門,出去后租兩匹馬,我們進城去。”
司馬康說著,主仆二人腳步匆匆的沿著路標向出口走過去。
車站里面,到處都有路標,出口,入口,公共廁所,急救站,還有寫得到處都是的‘嚴禁逃票’,‘隨地解手、罰款一陌’,‘禁止喧鬧’,‘禁止嬉戲’,‘小心財物’等告示。
到底有幾人能看得明白這些字?
司馬康冷淡的想著,腳步更快的往出口走去。
出口處人流慢了下來,上百人擁堵在門前。司馬康見狀,眉頭就皺了起來。
老練的伴當立刻上前去,推開前面的人群,嘴里喊著:“借過!借過!有急事,別擋著!”
司馬康就跟在伴當后面,輕松的向前走。已經可以看見門外,從門前向外望出去,遠遠地能看得見北面新壘了磚石的開封城墻,還有新增筑的炮壘,已經不是司馬康記憶中的用夯土鑄成的城墻。
‘江山在德不在險。外敵當真能打到這里,這些炮壘又有什么用?’
司馬康還記得老父當年聽說朝廷又要大耗人工去修京師城墻的時候所說的話,但一聲呵斥打斷了他的回憶。
“你們干什么!到后面排隊去!”
守在出口前的吏人指著伴當和司馬康,很不高興的樣子。
“看你的衣裝,也是讀書人。怎么這巴掌大的字都看不懂?”那吏人呵斥著。
他旁邊的警察用手中的短棍啪啪的打著墻上的字條——請有序排隊。
“出戰要查票,你們不排隊怎么查?還是說你們想趁亂逃票?”警察的短棍挪向了墻上的另一張標語,“逃票須補票,違者解官。若沒買票趕快去補,否則三十大板少不了,該付的票錢也別想逃。”
伴當當即大怒,尖聲叫道:“我家公子乃是官人,爾等豈敢無禮!”
司馬康沒有考進士,但他靠了父親司馬光的身份,還是得到了一個蔭官。
“官人?”查票的吏人看了一下司馬康的模樣,猶疑起來,“官人該坐官車,今天從偃師過來的官車不是這一趟!”
司馬康耐下性子,忍下了這等粗鄙小人的冒犯:“有急事,先買了最早的票。”
吏人隨即指著前面,“官人走錯了,這里是平民百姓的出口。官人要出站,請去前面的大門,那邊是官人專用的出口,出去后還有官中的車馬,直接送去驛站里。”
警察跟著加了一句,“只要有告身就行。”
司馬康臉色難看了,“出來的匆忙,沒帶告身。”
“不是匆忙吧。”小吏冷笑起來,盯著主仆二人空空如也的雙手,視線變得銳利起來,“你們的行禮呢?”
周圍的旅客都是大包小包,可司馬康主仆卻只有一只褡褳,形象太過特別。
警察用短棍拍打著手心,笑容與旁邊的小吏一樣的冷冽,“總有一些作奸犯科的,看到出站檢查得嚴密,便把會暴露身份的行囊給丟了。你們不是第一個了!”
“無禮!我家老爺可是禮部侍郎!”
警察臉上的冷笑已經變成了獰笑。
生長在皇城腳下,京城人對官階高低最為注重。侍郎是本官官階,能做到這一級,都幾乎是宰執了。但他們不知道,這是司馬光上交《資治通鑒》后,朝廷給予的賞賜。
“來人啊。”小吏的喝聲與警察嘴里的木笛同時響了起來,“把這兩個賊人給我抓起來!”
七八名警察隨即撲向了司馬康主仆。
“兩個宰相同編,十年弄不出一部《本草綱目》。這個速度快趕上司馬十二了。”
“想不到玉昆你也聽到了。”
政事堂中,兩位宰相正對坐著喝茶聊天,處理了今日的公務,蘇頌和韓岡總會設法抽出一點閑空來,聊聊天,或是說一說格物之道的最新發展。
“怎么可能聽不到。”韓岡嘆著,“范純仁前回為《資治通鑒》上書,幾乎就是指著鼻子罵了。”
“這事可不怪老夫。誰讓玉昆你的心思都放在《幼學瓊林》上?”
“《本草綱目》為先帝所托,不可不慎。《幼學瓊林》就簡單多了,都不用動腦,每天修改幾筆,只當休息了。”
“哪里簡單了?”蘇頌笑著搖頭。
《幼學瓊林》屬于蒙書一類,提供給小學生閱讀。但作為實質上的科普讀物,韓岡更希望天下士人都能來讀一讀。除了解試,日后的銓試,他也不會放過。
考中進士與諸科后,釋褐注官,還要過身言書判一關,正是授職,也還有銓試。這些考試,都可以是逼迫士人去學習自然常識的大好良機。
韓岡苦心積慮要推重氣學,怎么可能有太多的精力放在《本草綱目》上。
“相公。”一名吏員匆匆奔進廳中,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什么事?”蘇頌問道。
“司馬光的兒子因為在站內鬧事,給鐵路警察收押了!”
“司馬光的兒子?”
韓岡想了一下,他對此人有些印象,好像是叫做司馬康的。但又不是司馬光鬧事,司馬康鬧事至于要驚動兩位宰相?
“司馬光病重,他是趕來京城求醫的,但在出站時被小吏給耽擱了。”
韓岡和蘇頌臉色同時變了,對視了一眼,蘇頌問道,“為何不報請河南府發急報?司馬君實就這么一個兒子吧?”
“大概是來不及。”韓岡道:“過去有馬遞,自己上路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如今可是有鐵路了。”
兩天之內抵達京城,順利的話,再有兩天便能回去。而通過官府轉呈,則時日久長,說不定消息還沒送到,人就已經不在了。
“洛陽的醫院,也有御醫主持。”蘇頌皺著眉,難道司馬光已經快要不行了嗎?
“想來,總是覺得他們比不上京師太醫局里的醫官。”
韓岡冷聲道,在后世,病人和家屬肯定也是更相信大醫院而不是社區里的小醫院。但管理西京醫學院的醫官,也都是太醫局中頂尖的名醫。他們治不了,京里的醫生也同樣治不了。
“這也沒辦法。”蘇頌嘆著,“人之常情。”
“去放他出來吧。子容兄,你……”
韓岡回頭去跟蘇頌說話,蘇頌已經站起身來,
“我這就去見太后。玉昆,你去安排御醫去洛陽。”
蘇頌隨即起身遠去,只留下了幾聲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