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士……學士,學士!”
一聲比一聲更大的叫聲,把黃裳從睡夢中給叫醒。
黃裳睜開沉重的眼皮,隨行的伴當就在面前,坐了起來,“到哪里了?”
“到京師了。”
“這么快?”黃裳頭腦昏昏沉沉,只覺得還沒有睡飽。
“學士,就要到酉時了。李學政都已經出了艙。”
“酉時。”黃裳皺著眉,起身來,身子還是覺得乏得很。
夏日的午后,又在地方狹窄的船上,飽餐之后,除了睡覺,也沒別的事好做了。
在云南辛苦了一年,返回京師的路上,黃裳發現自己越來越懶散,除了看書練字之外,剩下的時間,真的就只剩睡覺可做了。
換了一身衣服,黃裳走上前甲板,一條虹橋正從頭頂上掠過。
四周的繁華也讓他真切的感覺到——京師到了。
正站在船頭上的一人,聞聲回頭,“學士,起來了?”
“年紀大了,吃不得苦,一睡就睡得多了。”黃裳自嘲的笑了一笑,走到云南路的副學政身旁,“履中,怎么出來了?”
“復在船中待得悶氣,所以出來吹吹風。”李復說道。
李復是氣學弟子,與黃裳一樣,做過韓岡的幕僚。不過李復做幕僚的時候,還是韓岡奉旨攻打交趾的時候,等韓岡轉任京西,黃裳才投到他的門下。不過現如今,兩人都在云南路上,一個是理州知州兼云南路經略安撫使,一個則是提點學政副使,工作上往來甚多,因為韓岡的關系,兩人天然的就感到親近。
黃裳道:“是船太慢了,換成是馬車,坐在車廂里都有風。”
“是太慢了。”李復嘆道,“從方城山出來,一路坐船走了整六天。什么時候方城山的鐵路能直通京師就好了。”
“恐怕有得等了。”黃裳道。
鐵路運輸替代不了水運。
一列貨運馬車,貨運量只能抵得上一艘、至多兩艘的綱船運力。而一列八匹甚至十六匹貨運馬車,行駛同樣的距離,則要比綱船成本高得多。盡管速度快過綱船,但很多時候,速度并不是排第一位的。即是綜合了運力、時間等因素,自方城山至開封的貨運客運,還是以水運的成效比最佳。
聽了黃裳的解說,李復似明非明,“既如此,那朝廷為何要修京泗鐵路?”
“惠民河與汴水豈可相提并論。”黃裳搖頭。
汴河水運是有其特殊性。一個是因為汴水水源來自于黃河水,因而逐年淤積,另一個則是汴水冬天時不得不停止使用,每年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再一個,為了維持汴水航運,每年支出的成本太高,筑堤、清淤、造船,朝廷投入的資金,讓運輸進京的綱糧的成本翻了一番。加上南來北往的民間貨運都通過汴河,過多的船只,使得汴河河運時常堵塞。朝廷也是迫不得已,才會費大力氣去修京泗鐵路。
而自荊湖北上,有現成的漢水可以使用,完全沒有汴水的弊端,過了方城山后,惠民河的水源來自于其穿過的汝水、穎水,以及兩者的支流洧水、溱水等河流,水質優良,并沒有黃河帶來的泥沙淤積問題,也就用不著年復一年的去治理。
“原來如此。”李復點頭受教,“多謝學士指點。”
“誰說不修的?肯定要修。”
兩人抵京之后,韓岡設宴款待,宴席上兩人說起白天在船上的議論,韓岡的回復卻出人意料。
黃裳頓覺臉上發燒,他才在李復面前大放厥詞,轉臉就讓韓岡給戳穿了。他忙問,“相公。怎么朝廷要修方城山到開封的鐵路?!”
宗澤今日陪客,聽到之后便在旁解釋道:“朝廷有計劃,打算自鄂州武漢修鐵路直抵河陰。”
“鄂州直抵河陰?”京畿和湖北的地圖出現在黃裳腦海中,卻想象不出這條鐵路會怎么修,他皺起眉,“這條路怎么修?”
“出鄂州一直向北,經過安州、信陽軍,抵達孟州河陰。注1”宗澤說道。
“信陽軍?”黃裳聽得發愣,信陽可是山區,“那武陽關武勝關怎么過?義陽三關沒哪條路好走吧?”
李復也對韓岡道:“相公,下官雖未走過武陽關,但也知道此處自三代便為險關,吳國破楚,也是先攻此處。在這里修鐵路可比方城山難得多。”
韓岡拿著杯子,輕呷一口,笑道:“武陽關道,古名大隧隘道,要怎么修,應該不難猜到吧?”
“穴地為隧道?”黃裳和李復同時問道。
“這是最簡單的辦法了。”韓岡點頭道,“若是武陽關隧道能夠開鑿成功。就有一條連接荊湖和京畿的直道,總長不過千二百里,京營禁軍四天便能抵達鄂州。”
“可為什么是河陰?直抵京師不好嗎?”
“因為經過勘探,若要修大橋過黃河,河陰宜村渡比白馬渡更合適。汴口開于河陰,也正是因為其地灘窄岸堅,易于引水,設立閘口。”
黃裳之前就已經覺得自己吃驚的次數太多了,但他今天還是忍不住大吃一驚,“在黃河上修大橋?”
由不得他不吃驚,黃裳明白,韓岡要在黃河上修的大橋,絕不是什么浮橋——浮橋上鋪不了軌道,只會是堅實的拱橋。但這種技術,黃裳聽都沒聽說過,之前京洛鐵路,為了修那幾座橫跨黃河支流的橋梁,可是費盡了周折,拖了近一年的工期,才給修好的。現在,韓岡卻說要在黃河上架大橋了。
這怎么可能?!
“不要吃驚,這是十年之后的事了。”韓岡大笑,“十年之內,京師去湖北,還是只用方城山軌道。”
‘十年之后,可還能修得了嗎?’黃裳覺得韓岡想得太好了。
那時候,天子當已親政,韓岡這位權相,還能有多大幾率安然留在東府之中?如果他離開相位,他所定下來的一系列計劃,怕是只會被人束之高閣。
黃裳并不為韓岡的安危擔心太多。
皇帝現在對韓岡有成見,這不代表日后還會如此,小孩子的愛恨太單純,等他再大一點,就知道權衡利弊了。
難道熙宗皇帝不反感把持朝政近十年的韓琦?不認為韓琦在英宗剛剛晏駕、又有診斷說天子可能會復蘇的時候,說若天子復蘇亦只能為太上皇,已經逾越了臣子的本分?但最后給韓琦的恩榮,依然冠絕朝野,不論是兩代三人相繼鎮守鄉郡,還是兩朝顧命定策元勛的碑文,都沒人能比得上。
只是到了那時候,韓岡還能緊握相位的可能性,就實在是太小了。
現在春風得意,日后可能就是門庭冷落。
他看了看宗澤、李復,還是將到嘴邊的話給壓了下來。若要勸誡,還是等沒人的時候私下里說最好,有人在場,手握大權的宰相不一定能聽進去太多。縱使韓岡看起來有著十足的宰相肚量,可黃裳不愿意拿自己和韓岡的關系來冒險。
“好了,不說這些事了。過兩天,你們與汝霖一起去參觀一下蒙學,看看京師的蒙學是怎么治學的,回頭想想對云南能不能有所幫助。”
要在云南路下面推廣蒙學,黃裳和李復跟著宗澤視察京師蒙學,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兩人皆同聲應諾。
“相公,京師現在有多少所蒙學?”
坐下來后,李復問著自己感興趣的話題。
“大大小小總計兩百所。”
韓岡去年就把新的絲織技術拿出來作為交換條件,有心于此的富戶豪門,除了各自向雍秦商會繳納了一筆技術轉讓金之外,也都各自滿足了韓岡的要求。
各地的絲織廠先后破土動工,江南、淮左,甚至河北,都有了人開辦新式的絲織廠,為了賺堊錢,人人迫不及待。與此同時,在官府登記的蒙學,光是京師之中,就超過了兩百所——其實這也非是難事,只要將族學改一下,就是一座現成的蒙學。所要做的,只是改動一下學習的內容。
“可比云南多得多了。”李復感嘆道。
雖是學政,云南的學政可是不能與中原各路相提并論,十幾年中,能有一兩個人考中進士,就已經是文曲星高照了。
韓岡搖頭道:“這是城中的學校,城外的還有更多。但平均一座蒙學只有二三十人,多不過百人,真要細算起來,讀書的小學生,人數還是太少了。”
“遼國也開始辦蒙學,”宗澤說道,“連課本都一模一樣。京師倒好說,很多地方,現在還不如遼人。”
京師、陜西,這兩個地方,是韓岡推廣以格物為根本的新蒙學的重點。陜西不算富裕,但是沒有了過去的戰爭負擔,又有橫渠書院中的學子盡力宣傳,城鎮中的學生入學率至少能達到四成。最重要的,是蒙學的學制和內部結構,也脫離了私塾的形式,而更加符合未來發展的需要。
但京師的蒙學,情況就要差很多,這完全與京師的經濟水平不相稱。幸而韓岡有耐心,他也不指望了兩三年內,就能普及教育,這本就是百年大計。更何況,現在又有外界的驅動,情況正在逐漸好轉。
不得不承認,內憂外患的遼國,的確有著承平之地所不能相提并論的動力。
注1:這其實就是日后的京漢鐵路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