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老舊的側門,回到太醫局中的徐璣,就跟往常一樣平靜從容。
與醫師打招呼,與醫學生打招呼,甚至看見連灑掃庭院的老兵都會點頭致意,總是謙和有禮的徐璣有著一個好人緣,沒人知道他剛剛把天子的健康狀況透露給外人。
日歷、起居注都是屬于國史的一部分,是嚴禁外泄。而天子、太后的病歷,同樣是機密中的機密。身為御前醫師,這件事徐璣當然明白,一旦事發,他會是什么樣的下場。
半年前,徐璣還會為泄露了天子吃魚致腹瀉的詳細病情,而整日整日睡不著覺,幸好身邊人都以為他是因為怕丟了差事,所以才會如此憂心。
但現在,他早就習以為常,甚至就在門前完成交易,都不覺得有什么好擔心的。
根本就沒有人去在意。
天子小恙,登時就是多人會診,什么消息能保密?
天子的病歷,雖說進了太醫局就會鎖進架閣庫,但只要想知道內中詳情,收買一個架閣庫的小吏就夠了。
要不是因為在病歷上,不能將天子的健康狀況全部說明,徐璣甚至都不會被人花錢收買,那些小吏的價碼更便宜。
仔細考慮過之后,徐璣也不會去擔心有人逼著自己去給天子下毒。
每一張開給天子的藥方,至少要經過三位御醫的眼睛,而天子服用的湯藥,不僅僅在熬制時,就有多人監視,熬好之后還有人專門嘗藥。
任何一帖藥,醫官開出藥方之后,便已經與他無關了。區區一介醫官,想要給天子下毒,從制度上根本做不到。
既然如此,他還有什么可以擔心的呢?再燙手的錢他也敢拿。
至于外界對天子身體情況了若指掌,又與他何干?太醫局中,本來就沒有禁止談論的說法。
比如做太醫局正的雷簡,每次徐璣從宮中回來,他都會問上一問。
“官家的情況怎么樣?”
“只有些沒精神,可能是累著了。”
徐璣坦然回答。雷簡是宰相的心腹人,當年那位相公還沒發跡的時候,雷簡就跟他認識了。徐璣曾經幾次聽過雷簡吹噓,當初替父服役的那位相公,要在傷兵營中開展衛生護理的時候,是他眼光獨到,力排眾議,又大力支持的。
雷簡對天子健康問題的關心,保不準就有宰相在背后指派。
“不會是病兆吧?”雷簡不知想到什么不好的事,皺眉問道。
“應該不是。”一名剛回來的醫官插話進來,“上個月我去給太妃看病,看見官家,比去年胖了一點了。”
“李三,寧德縣君怎么樣了?”雷簡問著那位醫官。
“只在拖時間了,不是這個月,就是下個月。”那醫官一臉的渾不在意,又將話題轉了回去,“我覺得官家真不會有什么病,身體養得不錯了。”
雷簡搖頭:“去年官家長身體,那時候顯瘦,如今也就腮幫子有了點肉。胎里就弱,能好到哪里去?”
“那官家今年明年還能大婚嗎?”
“應該沒問題。”
徐璣回道,正想再問雷簡,李三先插嘴進來:
“當然沒問題,十二歲就能開了葷,現在當然更不用愁。”
雷簡道:“身子骨哪里吃得住?沒看個頭才幾尺?徐五,你說是不是?”
“依官家的相貌,其實已是難得的標致后生,一點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天道。”
徐璣說話小心,雷簡和那李三同時一聲冷笑。
“官家是心思太重,所以長不高。”雷簡說道。
“心思能不重嗎?”李三冷笑道,“內有太后,外有權臣。”
雷簡臉色頓時有些難看,“胡說什么!哪有什么權臣。”
李三連忙道,“我說的是章相公。韓相公如今嫌事多,一心放在氣學上。蘇平章也跟韓相公一樣,都不怎么管事了。朝堂中事,全都是章相公發落,要不是知道太后對韓相公一直看重,還以為韓相公要倒臺了呢。”
過去是兩府是兩黨并立,東西對峙,但自從章惇執掌政事堂之后,新黨勢力大張,韓岡又不愛爭權奪利,只管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銓曹四選現在就流內銓和三班院在他手里面了,卻還只顧著蒸汽機,讓章惇在朝堂上越發的一言九鼎起來。
“韓相公只是不喜庶務。”雷簡為韓岡辯護,“百年樹人大計,韓相公可從來沒讓章相公沾了邊。”
“百年樹人?照我看這是耽擱人家九年。”李三道:“三年蒙學,三年小學,然后還有三年中學,還沒研習經典,就先是要上九年學。除了富貴人家,哪家能讓自家子弟不事生產的上九年學,還不能去考解試?就是富貴人家,讓子弟讀書,也是為了讓他們光宗耀祖,不是平白耗上九年。”
“六歲上學,九年課上下來,也算是打好基礎了。十五歲之后,不論是鉆研經術,還是研習實務,甚至去學兵法戰策,都能優而為之,比翻來覆去讀上幾年經書都要強。”
“有這九年研習經典,就能倒背如流了。再有兩三年游學,解試也不為難事。若是有個夙慧,進士都能拿到手了。”
“考上進士的,世間能有多少人?”
讓徐璣自己來看,還是韓岡的方法更好一點。
許多士人之所以每每飲恨科場,不是才智不足,都是根基上沒扎牢,若是從小能打好基礎,不說進士,普通點的諸科不會有多少難度,那可是韓岡特意留給自己門徒的自留地。
早前從關西傳來消息說,韓岡在關西試行三年蒙學、三年小學、三年中學的新學制,如果實證有效,便會如蒙學制度一樣,推廣到全國。
三年蒙學的教科書,都是韓岡這位大儒帶領氣學門生精心編訂,又在關西推行有年。
課程安排得十分嚴密,更是面面俱到。一年三學期,年假、暑假、春假。每個學期多少課時都寫得分明。語文、算術、自然、地理、體育、歷史,占滿了除節假日外,所有的白天時間。
課本上分綱列目,哪一章講幾節課,又該布置多少習題,最后如何考核,什么樣的成績才能算是合格,都詳細的編列出來。
對于平民百姓們來說,他們家的孩子在蒙學中三年出師,認識千字,又通數算,天文地理自然博物的東西也裝了一肚子,連算盤都能打得噼啪響,身體更是在體育課上練過了。做什么都可以,哪家店鋪不喜歡這樣的伙計?能識文斷字,與人議親也多了一份能說到的地方。
而對于士大夫們來說,見識廣博從來不是壞事,三年蒙學培養出來的學習習慣,比起私塾、家學、族學里那種一個老師拿著戒尺灌輸,也要強出很多。
這樣的教學體系,徐璣此前聞所未聞。而成果,只看關西的讀書人一下多了幾倍,就知道有多大的好處。福建因為印書坊多如牛毛,書價賤如草紙,所以有了這么多的福建進士,而關西,西夏滅亡后百姓自此安居,又有宰相精心栽培,數十年后,進士、諸科中的中科之人,又會有多少出自關西?
因為關于宰相的議論讓人心悸,又扯了幾句閑話,三人各自散去。
但太醫局中,類似的閑聊卻十分常見。
或是如今天一般東拉西扯的爭論,或是簡短的一兩句話,京師里的大人物的身體情況,各個翰林醫官心中都能有點譜。
雖然大人物們都有自己用慣了的醫官,可哪天有個意外,突然被拉上陣,不用單靠不一定靠譜的病歷,也能做到心中有數,不至于唱歪了調。
而更多地,還有那些家長里短。說道消息靈通,御醫們可也不輸他人。
公廳中安靜了下來,雷簡又翻起眼前的公文。身為太醫局正,除了治療任務之外,還意味著要處理局中的政務,相對于其他醫術高明的醫官,雷簡的工作就多是這些日常政務了。
江寧發來的急件剛剛送到他手中,楚國公王安石的病情總算是穩定下來了,連夜趕去江寧的宰相家的妻兒也總算不是去見上最后一面。但一些成藥需要太醫局這邊支應,所以發了文過來。
第一次中風,只要救治得及時一點,一般不用擔心性命安危
王安石身邊就有兩名翰林醫官,一內科、一外科,帶著出自京師的全套人馬,在江寧設了一座醫院。醫院就開在半山園旁,金陵書院之側。
那位擔任院長的內科醫官,手下的醫師和醫學生們,除了日常門診,以王安石這位元老為首的江寧官員,就是他們關注的重點。而王安石本人,更是有這位翰林醫官親自負責。
所以王安石一發病,立刻就得到了最好的救治。
命保住了,行動有些困難,說話也含糊了一些,不過意識很清醒,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
保住了王安石,江寧醫院上下必然會受到褒獎,但中風這病癥,一次比一次兇險,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提筆批復了這份申請,雷簡心想,不知那一位現在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韓岡這時候正安心的舒了一口氣。
早幾天,在自家妻兒還沒抵達江寧的時候,他就從信報中得到了王安石病情平穩的消息,而現在,確認了王安石脫離危險期,更是讓他徹底安心了下來。
在學術上雖是敵人,可韓岡也從不會希望王安石有什么不測,倒是一直希望他能長命百歲來著。
自家的年紀也不小了,再過三十年,自己也多半會步此后塵。韓岡想著。
洛陽的那位文相公,八十多歲還鶴發童顏、行動如風。年初進京來,在朝堂上聲如洪鐘,讓太后都羨慕不已。看他的模樣,說不定真能活到一百歲。
文彥博以耄耋之年,還能如此精神,韓岡看了也只能表示羨慕,而王安石突然發病,則讓韓岡想起了先帝趙頊,讓他再一次警醒。
紅燒肉是不能吃了……肥腸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