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一郎小心翼翼的走進了廳中。
廳中一個身高看著有八尺,腰圍似乎也有八尺的巨漢,一身綾羅綢緞也壓不下他身上的精悍,那是平一郎他的主人。
在他主人的對面,還有兩位客人,一名中年男子,穿著棉布衣服,另一名則是個少年,站在那中年男子身后。看模樣,不像是仆從,似乎是晚輩。
以他主人的體型,普通點的身材就會變得沒有任何存在感。平一郎能立刻注意到兩位客人,那是因為他主人站立的姿態,和臉上的表情。
“一郎,來,先見過馮大東家。”平一郎的主人向他招著手,把他介紹給身邊那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
在反應過來之前,平一郎先是嚇了一跳。
他的主人即使在所有大宋海商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去見契丹蠻子的大官的時候,腿都不帶彎,摟著肩膀稱兄道弟。
可他在這位馮大東家面前,腰桿子仿佛變成了柳樹枝,搖搖晃晃,軟軟綿綿,說話間還帶著討好。
如果是普通的下仆,也許還看不出主人表情中那點細微的奉承,但從小就在宮廷中長大的平一郎,卻是看多了類似的表情。而且他的主人,坐在椅子上,卻連椅背也不敢靠。這地位得差的有多遠。
客人們就在眼前,平一郎不敢多想,依足了規矩,向兩位客人行禮。
平一郎的主人向客人介紹著他的底細:“一郎本來是在下在倭國的伴當,會說官話,辦事又麻利,在下在倭國,多少生意多虧了他。這一回絲廠要另雇人,便把他招攬了來。”
從倭國到中國,離開家鄉千萬里,平一郎被招攬來管理被遼人賣給大宋的婦孺。在外表上已看不出他與漢人有什么異樣,連裝束也換成了漢人模樣,只是舉手投足還分明是倭人的習慣。
平一郎起身,就看見馮大東家的眼睛瞥過來,稍稍打量了一下,便對主人說道,“看起來文弱了點。”
“還好,一起回來這么些天,也沒水土不服。要是他病了,在下可真的要頭疼了。”平一郎的主人陪著笑臉,又招呼起馮大東家身后的小客人,“令侄還是坐下吧,坐下來說話。”
這位十三四,最多十五歲的小孩子,卻讓平一郎的主人腰骨彎折得更厲害,臉上的笑容也愈加諂媚。
“沒事,小孩子多站一站沒壞處。他爹讓我帶他出來,就是要多歷練歷練,多見識見識。”馮大東家好像不在意。
但平一郎發現,自家的主人只要看見那位小公子在馮大東家身后站著,就變得十分不自在,整個人都心神不寧。
“姓平?太平的平?倭語是這么念的吧。”馮大東家眼睛里透出好奇的神色,用有幾分怪異的日語發了一個‘平’姓的發音,在得到平一郎點頭后,他用更加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平一郎,“平姓可是倭國的大姓啊,該不會是哪一家的公子吧?”
“回貴人的話,小人就是普通人家,小人父親是販魚的,過去沒有姓,父母給起的名號就是平一郎,是來中國后,入鄉隨俗,便以平為姓。”
“這樣啊,看來是我誤會了。”
從表情的變化上,平一郎覺得馮大東家沒有相信自己的話,但他卻沒有追問。
倒是跟在馮大東家身后的少年好奇的問道:“四叔,為什么誤會了?”
馮大東家很有耐心的解釋道:“倭國的風俗,只有貴人才有姓,平民百姓就只有個名號。他這平姓,就跟你的韓姓一樣,出了好些宰相、重臣。”
平一郎的主人笑道:“小官人不知,要他真是平家人,也不會在這里了。”
“老爺說得是。”平一郎低頭說道。
平一郎已經習慣了偽裝,在中國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世,沒有半點好處——他們可是跟遼人做買賣的商人——還不如將自己的出身說得低一點,然后通過勤奮一點一滴學會了漢字漢話,這樣反而會被看重。
又被稍稍問了幾句家世和倭國的風土人情——平一郎覺得,似乎是在滿足那位少年的好奇心——就聽主人吩咐道,“一郎,你先下去。待會兒,一起去工地上。”
“諾!小人明白!”
平一郎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還聽見馮大東家說,“站著不動倒看不出來,一說話,一走動,倒是立刻就能分辨了。”
“倭國與中國的禮數差得也多。”平一郎的主人說道。
出了廳,平一郎沒敢走遠。一會兒還要跟著主人去工地,看情況,那兩位客人可能也要去。就走到院子的角落處,靜靜的站著。
離廳門稍遠,已經聽不見廳中的說話聲,但隔著一堵院墻,對面的聲音卻傳了過來,兩個人,都是男人的聲音。
平一郎聽過著兩個聲音,是他主人蓄養的清客,讀書不成,但依然是士人,他的主人對他們也很尊敬。
“……聽說是因為天子要大婚,所以特特南下來買絹。”
“官家的婚期就沒兩個月了吧,怎么現在才來說要買絹的?”
“朝廷的庫房里面不知有多少宮造的絲絹,江南歷年的貢賦也都堆在內庫。”
“好象是太妃說太簡素了,不好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也不想駁了她的面子。”
“江南百姓要受苦了,這還不是大事?”
“除了仁宗皇帝,本朝的天子,都沒有即位后大婚的先例。而且還是頭婚,比起官家來,”
“等著吧,別到時候買絹變和買,和買變加稅。”
“就是太妃和皇帝要加稅,相公們也會攔著。”
“太后年紀也大了,官家再有兩年就得親政,相公們再耿直,也要為家里考慮。萬一讓官家記恨上了,現在沒什么,過些年后,報復到子孫身上,他們辛苦一輩子到底是為了什么?還不如讓官家開開心心的把王老相公的孫女兒娶回去。”
對面的聲音高亢了起來,平一郎想了想,換到了對面的角落站著。身為異邦人,他知道這間院子里面的大部分人,都在猜忌自己。所以他時時刻刻都提著小心,遇上現在的事,自然是盡量不要讓人誤會的好。
離開對面的雜音遠了,平一郎便發現,在這院子中,能聽見江濤陣陣。
濤聲從極遠處傳來,像海濤,又多了幾分柔和,仿佛揚子江上的霧靄。
揚子江的寥廓,不是親眼目睹,就絕對無法想象。離開江口都還有一日的海程,就能看見海水的顏色已從深藍變成了渾黃。即使越過了大海,但長江的壯闊,依然讓平一郎心魄動搖。
就是這座院落旁的松江,僅僅是一條匯入揚子江的河流,也寬闊的堪比日本的任何一條河流。而松江的源頭,幅員八百里的太湖,更比琵琶湖大了不知多少倍。
一想到,洞庭、鄱陽、洪澤,一座座湖泊,都不下于太湖的遼闊。中國之大,當真只有親眼看見了才能感覺得到。
“小官人小心腳下。”
平一郎的主人和馮大東家沒有讓平一郎等候太久,很快一起出了門。在后門上船,艄公掌舵,船工搖櫓,一路向工地趕過去。
下船的地點,是與松江相通的黃浦東岸的一處碼頭上。
平一郎聽人說起過,這里原本是荒地,是官府剛剛劃撥下來,交給他的主人和其他幾位大東家——他不清楚這位馮大東家是不是其中之一——建造倭人坊,讓過海而來的婦孺,居住在這里。
僅僅半個月,倭人坊的圍墻還沒有建起來,但從碼頭延伸出去直到倭人坊的鐵路已經鋪設好了,只有半里多長,但修建倭人坊的物料,都從碼頭上,通過鐵路運到工地上。
工地的旁邊,稍稍高出周圍一點點的小丘陵上,有著一片草屋。也是剛剛修起來,供人居住。
不過快中午的時候,住在草屋里面的人,都在工地上幫忙。
一行人走過去時,她們紛紛都跪了下來。
來到中國的倭人,平一郎都問過她們的姓名和年齡,也是他一一登記起來。最小的十歲,最大的有四十多。太小,太老,他的主人和另外幾位東家都不肯買。
盡管被當做奴仆買下,但平一郎還是為他的同胞感到慶幸。留在國中遲早要死,多少貴人被送進礦山里面挖礦,沒兩天就被拖出去丟了。
每天都能吃到這么好的食物,山里的狼和熊,一個個都是毛光水亮,要不是契丹蠻子一個個都喜歡射獵,閑來無事就拿著弓,帶了鷹犬入山,山里的野獸早就下山來攻擊村莊了。
平一郎沒有時間感嘆什么,不說日本與中國的差距,就是與契丹,也是天差地遠。他的國家在自己的天地里稱王稱霸太久了,完全忘了這個世界有多么殘酷。
當契丹蠻子跨海而來,天下升平的夢境便徹底破碎。
每一個契丹蠻子,都裝備著比將軍最好的甲胄都要堅固都是鐵甲,拿著名匠打造的唐刀也比不過的鋼刀。
在過去,日本的唐刀大批大批的被中國的海商買走,那時候,國內還嘲笑過中國的匠人,連柄好刀都打造不了,難怪被契丹蠻子欺壓。
只有到了中國……其實還沒有到中國,平一郎就見識到了中國的刀劍有多么犀利。
就在船上,水手們人手一把鋼刀,全都是能將上等唐刀一刀砍斷。
那些高貴家名的武士,在契丹入侵之后,有很多都下海做了海賊。他們平常都躲在瀨戶內海中,一看到商船過來,就一起沖上來。
這一艘大豐號從界鎮滿載著婦孺返回中國的時候,就遭到了海賊的攻擊,一時間二十多條小舢板圍攻上來。
七八個武士跳上了,一個個手持太刀,身手矯捷。
幾名在本國招收的水手邊逃邊拿著木槳揮舞,但手腕粗的木棍都被一下砍斷,下一刀,就被砍死在甲板上。
平一郎即使在宮廷中,也很少見到這般身手的武士。
可船上的漢人水手拿著自己的鋼刀迎上去時,一刀就劈斷了對面武士使用的太刀。
只是好勇斗狠的水手,就靠著手中犀利的鋼刀,與劍術高超的武士斗了個不相上下。
等到船主讓人搬出了藏在船上暗格中的虎蹲炮,武士們就徹底敗了。
火光一閃,虎蹲炮就將船頭上的數十名舊日的武士打成了齏粉。他們身上流出來的血,把甲板都染得通紅。
就在那一刻,平一郎再一次確認了,想要復國,只有在大宋才能找到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