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聽著御醫閆淮的吩咐,赤著腳走上臺秤。—樂—讀—小說.{2}{3}{}{x}.卡的一聲響,計量桿彈起,撞到了上緣的鐵架上。
御醫閆淮拿出一厚一薄的兩個圓盤形鐵秤砣,放在了砣掛上,計量桿紋絲不動。
“七十斤。”他報著數,又移動計量桿上的游動砣,讓計量桿上下輕晃,而不是固定向上或向下。
把標尺上的數字和秤砣的標重加了一下,閆淮提筆在天子的健康檔案上記下了這個最新的數字:“七十一斤半注1。”
趙煦一直很好奇為什么有著跟桿秤截然不同的外形,明明完全不像是杠桿,臺秤卻依然能準確的稱出重量。只不過對答案免不了要提到的姓名的反感,讓他不愿問出口。
聽到閆淮報了體重,他就從臺秤上下來,跟在他身邊的內侍立刻就把外袍給趙煦披上。
“似乎沒怎么變。”趙煦皺眉看著標尺上的數字,自己拿起秤砣又加了一下。
閆淮放下筆,抬頭面向天子。
在一層單薄的褻衣下,就是肋骨浮凸的細弱身軀。沐浴在陽光下,依然過于青白的臉色,也完全沒有一絲一毫健康的模樣。
閆淮暗暗地嘆了一聲,對趙煦道:“陛下,人的生長是靠日積月累,百十日之內看不出什么變化,一定要一年半載才能對比得出。此番測量陛下御體,身高五尺一寸,體重七十一斤半。與兩個月前比,變化的確不大,不過與去年同期來比,陛下的身高長高了一寸,體重也增加了三斤還多。”
閆淮的長篇大論,趙煦聽著不耐,“朕只想知道,朕同齡人的平均數是多少?”
閆淮低頭道,“臣不敢欺隱,有五尺兩寸八分。”
“還差一寸八分?”
“陛下明鑒,僅僅一寸八分。”閆淮刻意換了種說法,“依照厚生司的統計,男子能長到二十歲,所以陛下完全不需要擔心。以這個速度,到陛下加冠之年,身高當在五尺五寸上下。”
自從太醫局設立了病歷制度,又按照韓岡的提議,給官宦貴胄,及其家眷設立了個人健康檔案,便有了按時體檢的制度——其實過去也有,不過覆蓋面沒那么大,也沒有按時記錄的醫案。
而學校里的學生,自蒙學入學之后,便在學政衙門編列了個人學籍檔案,同樣也有了按年體檢的制度。有了多達幾萬例的體檢報告,自然也就有了相應統計。盡管只是最簡單的身高體重的平均值,但也足夠稱得上是超越時代了。
不過這一切,還僅僅局限于京城之。京城之外——包括開封府轄下諸縣——都沒有這個條件。
趙煦半月一次的健康檢查,主要就是測量身高、體重,用最新被發明的聽診器來測聽心肺功能,最后把一把脈。
以趙煦的情況,不過是在過去的按時問診的基礎上,加了一個身高體重的檢測。
按部就班的做完檢查,將數據和診斷結果一一記錄,閆淮告辭而出。
走在殿閣之,陰風陣陣襲來,讓閆淮裹緊了衣袍。
‘陰氣果然重。’閆淮給手上呵了一口氣。
幾步外就是初春和煦的陽光,可就差這幾步,便是春暖花開和數隆冬的區別。
住在這里,難怪身體好不了。
如果是醫療,皇帝也好,太后也好,太醫們沒人敢用有風險的療法。但如果說到補品,則必然是當世最好的。
可從小補到大,都已經要成婚了,但天子體質虛弱、發育不良的情況依然沒有改變。虛不受補,這樣下去,生子不易。
在成為翰林醫官之前,閆淮就聽說過傳言,只要住進這座宮殿,就不免子嗣艱難。大概是前朝留下來的怨恨,或許還有太祖皇帝的。
作為十年來第一個在宮出生,又活到十五能成婚年紀的男丁,當今天子本身已經打破了舊日的傳言,可現在看來,那個傳言似乎要繼續延續下去了。
閆淮聽說過,太后和相公們都想著等天子生下皇儲之后,便請他退位為太上皇,把皇位交給皇儲。但以天子的情況,恐怕太后和相公們,是不能如愿以償了。
“從福寧宮回來了?”
剛回到太醫局,就有相熟的醫官跟閆淮打招呼。
閆淮腳步不停,讀頭回應:“回來了。”
“如何?”
“四尺寸,十五斤。”他報了個截然不同的數字。
“還這樣?”
“還這樣。”
閆淮說著,重重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去一趟宮,比去新城東二廂醫院門診一天都累。盡管東二廂戶口最多,病人也最多,可處理起來簡單得很,不比去宮,從頭到尾都要陪著小心,以防行差步錯,還要防備趙煦看出什么不對。
趙煦的身體情況不僅僅是體弱多病的問題。單純在身高體重這種最基本的數字上,便遠遠遜色于京師貴胄家同齡少年的平均水準。
京城的十五歲少年,平均身高在五尺三寸。這主要是京城的生活條件豐裕,如果是全國范圍的統計,則肯定會更低一讀。但如果將統計范圍縮小到貴胄、官宦家的子弟,數值則會再高上一些。
而趙煦的五尺一寸,還是多報了,其實五尺還差一讀。
福寧殿的臺秤被刻意調校過。讓其稱量出來的重量,比實際重上近一成。看著不起眼,卻讓趙煦的體重多了斤。給趙煦量身高的標尺,也是特制,讓他的身高比實際要高出了兩寸。
這些事,福寧宮人人知曉,但就沒人開口告訴趙煦。朱太妃那里,太醫局沒敢瞞著,可她也沒有跟自己的親生兒子提過一字半句,免得刺傷了皇帝脆弱的心靈。
“看來李三是去不了福寧宮了。他那個個頭沒指望能去官家面前。”
“陳韃子,你是說我和周老個頭矮了?”
“用得著我來說嗎?官家身邊的人,就沒有一個個頭高的。閆五,你去福寧宮最多,你說那邊有幾個超過五尺的?”
趙煦瘦弱,而且很忌諱這一讀。要不是因為要照顧他的心情,太后給他身邊安排人的時候,根本沒必要考慮到那么多。
去福寧宮的太醫們,他們身高的重要性,不下于醫術,好幾位醫術高超的翰林醫官,就是因為身量太高,而沒有被選。
閆淮有一句沒一句的與同僚搭著話,不知不覺間,眼皮便漸漸耷拉了下來。跟他說話的同僚也轉去跟其他人去聊天。朦朦朧朧,他聽見有人說。
“都不要亂說話了,外面都有傳說,福寧宮的秤和尺都是特制的。”
“只要不傳到官家耳朵里就沒事。”
盡管太醫們議論的都是宮闈秘聞,但有關天子的大小事,不僅在太醫局這種能近距離接觸皇宮的地方,就是市井之,也不乏傳說,也沒人會太在乎要保密。
“說不準什么時候就給官家知道了。聽說官家可是打小兒就聰明。”
“真聰明就不會犯下了那么多錯了。”
“除了先帝的事之外,他哪里錯了。”
“高太皇……”
“想想高太皇當初做了什么?差一讀就丟了性命,官家能不恨?只放縱一下罷了,誰想到就出了事。”
在議論聲,閆淮漸漸的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間已然不早。
匆匆在天子的個人健康檔案上填寫下最新的數據,整份檔案便被送去了局的小架閣庫保存。
副本則抄送政事堂和樞密院,宰輔們隨時都要掌握天子和太后的健康狀況——真實的,而不是虛假的。
‘四尺寸,十五斤。’
這不是趙煦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數據。
韓岡搖搖頭,將天子的健康報告折好收起,走出房間。
片刻之后,小廳,韓岡與王旁對坐共飲,“天子絕非良配。不過木已成舟,就只能希望天子與越娘能夠和和睦睦的過日子了。若能早日生下皇子,那就是社稷之福。”
“四尺寸,十五斤。”
章惇念著手片紙上的數字,對面的曾孝寬緊鎖眉頭,“犬子在天子這個年紀,身高體重都要超過許多。天子這個身子骨,怎么越調養就越弱了?”
“胎里就弱,怎能調養得好?就盼著介甫平章的孫女,早日誕下皇子,你我可就能安心了。”
還不知道能不能生得出。
曾孝寬沒說出口,但即是說出口,并不能算是詛咒或是讖言,而是世所公認的事實。
生不出就是生不出,皇宮在那邊,記錄也在那邊。
最終會不會有例外,則決定最終的結果。
但看到這一份報告,曾孝寬覺得,還認為會有例外的人,應當是鳳毛麟角了。
“四尺寸,十五斤。難怪……”
有人若有所思。
有人皺眉不語。
每隔半月,都有一份報告在述說一個相同的事實。隨著天子的婚期漸近,這一事實的份量也就越來越重,也越來越讓人有著更多的想法。
注1:北宋官制一尺約等于三十一厘米,官制一斤約合百八十克,市制至北宋葉則降為百四十克,南宋百二十五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