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魯忽察爾和紀綱同時楞住了。()
誰也沒想到蕭凡突然來了這么一手,如此痛快干脆的就開口把紀綱抵押給脫魯忽察爾,那滿不經意的表情,就像送了件不起眼的玩意兒給脫魯忽察爾賞鑒把玩一般。
蕭大人的想法簡直是天馬行空,誰也捉摸不透。
紀綱七尺高的昂藏漢子,聽到蕭凡表態后眼眶霎時就紅了,泛著晶瑩淚光的眼睛可憐兮兮的瞧著蕭凡,那模樣仿佛一條被主人遺棄的小狗一般,非常萌。
“大人……”紀綱語帶哭腔的乞求。
脫魯忽察爾楞了一下之后也非常痛快一拍手:“行,把這位紀將軍留下,足可見天子和蕭大人的一番誠意,我對朝廷深信不疑了。”
蕭凡很誠懇的道:“還請同知大人多多憐惜紀將軍……”
“憐……憐惜?”紀綱驚恐的扭頭,正好看見脫魯忽察爾朝他齜牙嘿嘿直笑,那笑容……分明就是一副素了多年的嫖客看見漂亮粉頭的模樣。
紀綱菊門一緊,頓時驚駭道:“不,大人,我跟您一塊回去,我不要留在這里……”
蕭凡一皺眉,冷眼瞪著他:“聽話!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
“不……我不要……”
蕭凡拉過紀綱,走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低聲道:“知道蘇武牧羊的故事嗎?”
紀綱點頭:“聽說過……”
瞧了蕭凡一眼,紀綱比劃了一下手指,苦澀的道:“聽說他放了十九年的羊……”
蕭凡高興的拍了拍他的肩:“后來人家順利歸國,爵封關內侯,嘖嘖……羨慕嗎?”
“不羨慕。”紀綱這回表態很干脆。
蕭凡對他的回答毫不意外,只要腦子沒問題的人都會這么回答,很正常。
“不羨慕也得服從,這是下基層鍍金,待個三五年回來,本官保你封侯拜將,富貴榮華唾手可得!”蕭凡板著臉嚴肅的道。
紀綱見蕭凡一臉堅決,自己又是新入官場,對蕭凡的話自然不敢違抗,情知無法改變蕭凡的決定,紀綱哭喪著臉道:“大人,您……真的會把我救回去嗎?您回了京師打算怎么做?”
“我回去后立馬撕毀跟脫魯忽察爾的協議……”
“啊?”紀綱大驚,感覺褲襠有了絲絲涼意。
“哎呀,跟你開玩笑的,做人要懂得風趣嘛,我怎么會置你的安危于不顧呢。”蕭凡笑瞇瞇的安慰道。
風趣……
紀綱臉都綠了,我性命被你一句話便拿捏到脫魯忽察爾手里,這會兒你還有心情風趣?
蕭凡和紀綱在一旁竊竊私語的功夫,脫魯忽察爾彎下腰,從堆積如山的金錠里揀了一塊出來,放在手心掂了掂分量,金錠入手沉重,光澤金黃,絕對是十足真金。
看著手里的金子,脫魯忽察爾露出了由衷的笑容,這世上誰都不可信,唯有真金白銀才是最值得相信的,朝廷的人抵押在這里也不可信,若是朝廷鐵了心毀約背盟,會在乎區區一個武榜眼的生死嗎?不如索性賣個大方,將來若朝廷不兌現承諾,朵顏三衛反了就是。
扭頭瞧著紀綱那副快哭出來的表情,脫魯忽察爾非常善解人意的大聲道:“蕭大人,算了算了,人質我也不要了,我相信天子不會做出對不起忠于他的鷹犬的事,對不對?”
蕭凡和紀綱正在竊竊私語,聞言二人臉色齊變,不同的是,蕭凡的臉色變得陰沉,紀綱則驚喜若狂,瞧著脫魯忽察爾的目光如同再生父母似的。
蕭凡幾步走到脫魯忽察爾面前,不高興的道:“同知大人,我在表示我的誠意,你怎么能不要了呢?”
脫魯忽察爾大方的笑道:“我相信朝廷一定會兌現給我的承諾。”
蕭凡冷哼道:“那可不一定,還是弄個人質在手里比較有安全感……”
紀綱驚恐的望著蕭凡,腿軟得差點跪下,哆嗦道:“大人,別玩了……”
脫魯忽察爾笑道:“我不要人質,正是出于對大明皇帝陛下的信任,這樣不好嗎?”
蕭凡不甘心道:“可你剛剛不是答應了嗎?”
“既然身為皇帝陛下的忠實鷹犬,怎么可以向皇帝陛下要人質?這樣不好。”脫魯忽察爾不停搖頭。
蕭凡氣結,指著脫魯忽察爾的胸膛怒聲道:“你……你應該說話算話!”
紀綱的眼淚真的流下來了,哽咽道:“大人,求您了,別玩了好嗎?”
蕭凡扭頭看了他一眼,接著重重嘆氣,不情不愿的道:“那你說怎么辦?”
脫魯忽察爾哈哈一笑:“很簡單,人質我不要了,大人不妨代表朝廷與我在這里一起立個誓儀,我們共同發誓遵守承諾,如此,朝廷與朵顏三衛的約定便算生效了,大人意下如何?”
蕭凡冷哼數聲,誓言?事關利益,白紙黑字還有毀約的呢,空口說幾句誓言管個屁用?
和脫魯忽察爾的想法一樣,蕭凡也覺得這世上一切都是浮云,唯有利益才是永恒的東西,也只有利益才能約束雙方的背叛,都是這么懂事的人了,誰會把誓言當真?
不過,哪怕只是一種虛假的儀式,該走的過場還是要走的,這就像不管是不是虔心向佛的和尚都要念兩句阿彌陀佛一樣,純口號,但不得不經常喊兩嗓子。
蕭凡不甘心的哼了哼,終于還是放棄了把紀綱抵押在朵顏三衛的想法,沒辦法,紀綱的身價太低,人家瞧不上眼,如果抵押一個與天子有血緣關系的王爺,估計脫魯忽察爾還是很樂意的。
“好吧,那咱們就在這里立個誓,紀綱,去準備一下儀式。”
紀綱聽得自己終于不用留在朵顏三衛當人質了,頓時欣喜萬分,趕緊應了,轉身開始忙活立誓儀式的道具起來。
既然是儀式,道具還是很重要的,人家劉關張當年混得那么差勁,桃園三結義時好歹也有一片桃林幾柱香頭,更何況現在是大明朝廷與朵顏三衛的國家級立誓儀式呢,排場雖然不用太鋪張,卻也不能太簡陋。
“大人,立誓需要準備什么?”忙活了一陣后,紀綱不得不臉色赧赧跑來請示蕭凡。
紀綱原本是平民,對朝廷結盟朵顏這種重大的儀式過程實在很缺乏了解。
蕭凡左右瞧他不順眼,冷聲道:“簡單一點,斬雞頭,喝雞血,你難道沒聽說過嗎?”
紀綱傻眼了:“雞?”
然后他便開始惶然無神的左右四顧。
茫茫草原,一望無際,這會兒上哪給你找雞去?
“大人,找不到雞……”紀綱委屈道。
蕭凡恨然嘆氣,這家伙除了一把子蠻力還會什么?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哪點像是心機深沉,手段毒辣的亂臣賊子?真懷疑史書是不是把他吹噓得太過分了。
“找不到雞,你難道不能找別的活物代替嗎?”蕭凡的眼睛緊緊盯著紀綱的脖子,目光中的含義有點陰森,有點拿他脖子下刀的意思。
紀綱被蕭凡的目光嚇得倒退一步,雙手護住了脖子,接著好象突然被雷劈了似的,瞬間變聰明了。
“大人,殺馬,殺馬立誓!”紀綱興奮道。
現在能找到的活物只有人和馬了,紀綱的選擇很明智。
于是紀綱抽出了刀,開始在自己這邊的千余匹馬里面挑選下刀的對象。
蕭凡又嘆了口氣,這敗家的玩意兒,真不會過日子,朝廷剛付出了二萬兩黃金,你現在還白送一匹馬?天生的漢奸!
“紀綱……”蕭凡不得不開口喚道。
紀綱轉身,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蕭凡好整以暇朝朵顏的馬群一指,道:“……殺他們的馬。”
“是!”
脫魯忽察爾面孔輕輕抽搐了幾下:“…………”
紀綱拔出刀,興致勃勃殺馬的當口,蕭凡和脫魯忽察爾二人雙雙面朝南方京師方向跪下,二人面前的草地上插著幾柱香頭。
咳了兩聲,蕭凡神情肅穆剛待開口念誓詞,那邊的紀綱出狀況了。
殺馬不但是力氣活兒,也是個技術活兒,很顯然,紀綱殺得不太專業。
招式很凌厲,殺氣很足夠,刀花挽得跟戲臺上的刀馬旦似的,充滿了暴力美感,可惜地方沒捅對。一刀朝馬脖子捅下去,馬兒并沒像紀綱想象中那樣應聲倒地,反而痛苦的悲嘶起來,兩只大大的馬眼頓時充血泛紅,馬脖子上涓涓流著血,卻爆發出驚人的野性。
疼得原地轉了幾個圈之后,瘋狂的傷馬頓時便發現了傻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紀綱,那個想謀殺它的兇手。
畜生當然不懂什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之類的道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更何況是一匹碩大的戰馬。
鮮血淋漓的傷馬頓時發飆了,像頭被激怒了的野牛,瘋狂的向紀綱沖去。
紀綱嚇壞了,哇的一聲驚叫,然后轉身就跑。
于是草原上出現一幕非常詭異的情景。
一邊是兩位對天下局勢有著舉足輕重影響力的大人物神情凝重的跪著準備進行莊嚴肅穆的重大國事活動,另一邊,一匹受了傷的戰馬發了瘋似的追著一個神情驚駭的殺馬未遂兇手,試圖將他踩死于蹄下,兇手在空曠的草地上邊跑邊跳,不時發出驚恐莫名的“啊”“哇”“咿呀”等等怪叫聲……
兩邊圍觀的軍士接近兩千人,大家紛紛踮起腳尖,圍觀得慘無人道,奈何兩位大人物沒有發話,他們沒一個人敢上前幫忙,任由傷馬追著紀綱,圍著草地一圈一圈的跑……
跪在草地上兩位大人物強忍住沒有回頭圍觀,不過二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面孔隨著紀綱的怪叫聲而不停的抽搐,節奏很一致。
莊嚴的氣氛隨著這次意外而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良久……
蕭凡打破了沉默,雖然很丟臉,但場面話還是要說兩句的:“不好意思,我的屬下以前腦袋被驢踢過,留下了后遺癥,一見到四個蹄子的東西就犯怵……”
原本面色有些鐵青的脫魯忽察爾聞言頓時恍然大悟:“難怪……”
蕭凡沮喪道:“唉,本官慚愧啊!那家伙在牲畜界給人丟臉了……”
“大人不必沮喪,雄鷹也有打盹的時候……”
蕭凡嘿然:“見笑,見笑了……”
場面話交代過去,那邊戰馬追殺紀綱的鬧劇也終于消停了,倒不是紀綱體力比畜生好,而是傷馬活活流血而亡,殺匹馬居然殺得如此拖泥帶水,也算是世所罕見了。
紀綱自己也知道闖了禍,讓蕭凡丟了臉面,他嚇得臉色蒼白,于是急待立功贖罪,取過兩只鐵碗,擠牙膏似的從馬脖子的傷處擠了一點點殘余的馬血來,神色討好而惴惴的將它們端到二人面前。
蕭凡一動不動的跪在地上,強忍著站起來朝紀綱臉上揮拳的,氣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他現在很后悔,剛才為什么不堅持自己的想法,強行把紀綱留給脫魯忽察爾,要殺要剮隨他便,偏偏答應搞什么立誓儀式,簡直是幼稚!
既然過場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吧,立完誓了趕緊走人,現在的蕭凡一刻也不想在這個讓他丟盡臉面的地方待下去了。
馬血有了,于是兩位大人物開始代表各自的利益團體發誓。
誓詞由蕭凡來念。
蕭凡面色沉靜,雙手合十,閉著眼,仰著頭,以一種信徒的姿態莊嚴念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錦衣衛指揮使蕭凡代大明皇帝陛下起誓,我大明朝廷愿與朵顏三衛世代友好,和睦相處,施萬金,許官爵,賜封地,開互市,天子金口玉言,所應之事絕不反悔,世代遵守,絲毫不易,滿天諸神諸佛明鑒,如有違誓,有如……有如……”
一般說到“有如……”什么的時候,便是該找個反面教材破壞一下的時候了,至于具體破壞什么,這個可以隨意,反正破壞得越零碎越好,方式越激烈越好,有的喜歡砍桌角,有的喜歡折箭,有性情殘暴一點的干脆一刀劈個活人,并且噴著口水激昂大叫“有如此獠”,然后博得滿堂喝彩……
蕭凡當然也不能免俗,古代人對神明特別敬畏,跟神明發誓不比跟商販討價還價,來不得半句虛言,為了證明自己誓言的可信度,發誓過后破壞某件東西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蕭凡嘴里說著“有如……”的時候,腦袋已開始四下張望,試圖找個能破壞的東西出來應應景。
紀綱果然有眼力,見狀急忙討好的遞過來一個碗,小聲道:“大人,有如它……”
蕭凡兩眼一亮,馬上接過來便毫不猶豫的朝地上狠狠一摔。
碗沒破,草地太柔軟,還有一個很無語的原因,——碗是鐵的。
脫魯忽察爾睜大了眼睛瞪著蕭凡,他開始嚴重懷疑朝廷的誠意,照這個情形來看,違不違誓似乎沒什么大不了的懲罰,這個結果讓他很沒安全感。
蕭凡俊臉霎時變得通紅,這比剛才殺馬的鬧劇更丟臉,此刻他真的對紀綱產生了一股殺機。
——這家伙難道故意讓我丟臉嗎?
紀綱見自己又闖了禍,臉色已慘白得像個死人了,站在蕭凡身后動都不敢動一下。
干咳了兩聲,蕭凡紅著臉朝脫魯忽察爾硬邦邦的道:“剛才不算,咱們繼續……若有違誓,有如……有如……”
尋摸了半晌,還是找不著一件拿得出手的反面教材來破壞一下。
蕭凡一回頭,看到紀綱腰側懸掛著的鋼刀,于是他兩眼一亮。
反手一伸,蕭凡抽出了紀綱的刀,然后將它單腳踩在地上,雙手握著刀柄使勁往上用力,試圖將它掰斷。
鋼刀紋絲不動,蕭凡凝神沉氣,再次發力,還是沒斷。
蕭凡有些窘迫的收回了手,干脆一橫心站了起來,然后雙腳踩在刀面上,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臉色憋得發紫,頭頂冒出絲絲熱氣,鋼刀……仍舊紋絲不動。
在脫魯忽察爾愕然的目光注視下,蕭凡喘著粗氣,扶著腰休息了一會兒,幽幽道:“紀綱啊……”
“末將在。”
“……你這把刀是什么品種的?”
“稟大人,此刀乃千年寒鐵所制,吹毛斷發,永不損毀……”
千年寒鐵……
蕭凡的臉頓時綠得跟灑了農藥的青菜似的,那叫一個青翠欲滴。
站起身,蕭凡終于爆發了,雙手毫不客氣的揪住紀綱的衣領,英俊的面孔可怕的扭曲成一團,惡狠狠道:“你一個小小的游擊將軍佩什么千年寒鐵刀,擺譜兒嗎?”
紀綱見蕭凡發怒,頓時嚇得手足無措,漲紅著臉委屈道:“大人,這刀是末將家中祖傳之物啊……”
“祖傳了不起嗎?祖傳的東西不好好放在家里供著,拿出來瞎顯擺什么?”
脫魯忽察爾見事態突然變化,于是好心勸道:“蕭大人,算了,算了,另外找個東西一刀砍下去,意思一下得了。”
蕭凡狠狠一拉紀綱,指著紀綱的臉朝脫魯忽察爾獰笑道:“砍他怎么樣?”
“大人……不要啊。”
脫魯忽察爾瀟灑的一聳肩:“我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