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凡很想給太虛做一個評價,想來想去全是貶義詞。
很神奇的人,一個人干一件壞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干壞事,沒干過一件好事,壞得腳底流膿,口舌生瘡,砍一百次頭都不冤枉......太虛做到了,不容易。
認了這個渾身都是敗筆,沒一處勝筆的老騙子做師父,蕭凡覺得是自己人生干得最失敗的一件事。
——他多想再穿越一次,回到兩年前的江浦縣,在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當一個老騙子拍上他的肩膀,凜然而權威的告訴他"你有兇兆"時,他再也不會傻乎乎的請老騙子吃飯,而是選擇找塊板磚,一磚狠狠拍在老騙子臉上,然后揮揮衣袖,從容淡定的走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這世上沒有后悔藥吃。
所以,蕭凡還得認這個師父,哪怕這個師父把全京師都燒光了,他也得幫師父兜著。
師徒恩怨,方孝孺是最倒霉的。
他現在還躺在官驛的花園中,人已昏迷,腦袋后面鼓起好大一個包,蕭凡的那一手彈弓絕技力道足夠了,準頭卻太差。
"方大人,我對不起你......"蕭凡俊臉有些變色。
當世大儒幾次三番被他這么折騰,簡直是罪過,若被天下的讀書人知道偶像如此凄慘的遭遇,他蕭凡肯定會被讀書人罵死,正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蕭老弟,你現在賠禮實在是浪費口水,方大人還暈著呢......"曹毅勸解道。
"那就等他醒來,我再賠禮......"
太虛湊過來,在方孝孺身上摸來摸去,嘴里還低聲嘀咕著什么。
"你在干什么?"蕭凡面色不善道。
"看他身上有沒有銀子,我只拿八兩,然后給他畫一張辟邪的桃符......徒弟啊,這個老方的命相很邪門,他可是亡族滅種的相,我只收他八兩銀子幫他解兇,這價錢比在外面買豬肉還便宜呀......"
蕭凡冷著臉道:"你現在還有心情賺銀子?你記不記得出京前干過什么事?"
太虛摸銀子的動作頓時凝固,吃驚的抬起頭看著他,道:"無量壽他奶奶的佛!你這么快就知道了?我和師兄一路飛奔,跑得比狗還快,怎么可能......"
"你跑得再快,能比得上錦衣衛傳遞情報的信鴿嗎?"
太虛:"......"
"師父,你把我房子燒了,總該給個交代吧?拍拍屁股就溜,這算怎么回事?"
太虛面帶慚色,一雙小眼睛閃爍不定,顯得很是心虛,嘴里還支支吾吾,斷斷續續念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單字:"啊......嘶......嘚啊嘶嘚咯吺......"
曹毅撓撓頭,不解道:"老神仙哼哼唧唧說的啥意思?"
蕭凡也皺起了眉,凝神聽了一會兒,不確定的道:"他在唱忐忑吧......"
欽差儀仗在山東兗州府停留數日,兗州官府上下盡皆惶恐不安,蕭凡在徐州時,把徐州的官場攪了個底朝天,大小官吏跟中了邪似的,錦衣衛還沒怎么著呢,官員們卻一個個爭先恐后跑出來主動投案自首,關押的關押,自盡的自盡,徐州官場如同傳染了一場瘟疫一般,錦衣校尉們忙得腳不沾地,鎖拿犯官的囚車一批一批往京師送,朝堂吏部的官員們則焦頭爛額的忙著把新替補的官員一批批的派往徐州,整個徐州府上下官員被換了一大半。
這位瘟神如今又來到了兗州,還是跟以前一樣住在官驛里不動聲色,兗州府的官員們慌張了,圣旨里只說命蕭凡代天子巡視北境,犒賞藩王和邊軍,可兗州府并非大明邊境,沒有駐扎邊軍,更不是哪位王爺的藩地,蕭凡老待在兗州不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兗州知府徐泰這幾日急得渾身直冒汗,徐州城被拿下了那么多不法官員,知府劉治在欽差走后的第三日便被錦衣衛鎖拿進京,蕭凡參了他一個御下不嚴,玩忽職守之罪。
這回欽差到了兗州,不知要拉多少官員下馬,更重要的是,會不會拿他這個知府開刀。
徐泰這幾日戰戰兢兢陪著欽差在官驛內修身養性,惶惶不可終日,每天還不得不堆出笑臉應酬拍馬,早請示晚匯報,對蕭凡的親熱勁兒簡直比待他自己的親爹還孝順。
蕭凡每日仍舊不動聲色住在官驛內,他也在等,他在等武定侯郭英的消息。
直到第四日,郭英派人飛馬相告,其麾下四萬兵馬,共計三十余個千戶的官兵業已全部到達大名府,并已在大名府以北三十里扎營駐防。
得到這個消息,蕭凡放心了。
于是,欽差蕭凡在兗州府上下官員眼巴巴的期盼下,終于決定啟程了。
照例,全城官員百姓齊來相送,徐泰高興得淚如雨下,欽差這回手下留情,沒把兗州的官場攪亂,實在是功德無量,萬家生佛。
儀仗前行,往東昌府開拔而去。
過了東昌,便是北平地界了,越接近北平,蕭凡心頭越不安,前途艱險,等待著他的將會是什么?其實他和朱棣都明白,朱棣希望他死,他同樣也盼著朱棣死,他與朱棣之間已是死敵,現在他感覺自己像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傻乎乎的把自己送到大灰狼的嘴邊,——雖說蕭凡兩輩子加起來干過的蠢事不少,但毫無疑問,這次去北平,是他生平干過最蠢的一件事,沒有之一。
人這一生總要心甘情愿干幾件蠢事的,就算回到當初讓他再選擇一次,他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對蕭凡來說,要活下去,就必須除掉敵人,而敵人不會傻乎乎的站著讓他殺,所以,戰場相見之前,一定要把這個敵人了解透徹,他有多少實力,他是什么性格,他的手下是些什么人,這些非常細致具體的東西,錦衣衛的情報里是看不到的,只能通過自己的眼睛去看,去領悟。
儀仗開赴東昌的路上,蕭凡對苦難深重的方孝孺道:"方大人,你也看見了,這還沒進北平呢,你已是傷痕累累,下官很是擔心啊,怕你撐不下去......"
方孝孺被安排在另一輛大馬車上,腦袋包了幾層白布,斜躺在鋪滿了軟墊的車廂中,像個中東的石油王子,就差幾名穿得清涼的阿拉伯少女給他喂葡萄了。
方孝孺對蕭凡的怨念頗重,聞言沒好氣的重重一哼,道:"老夫確實是傷痕累累,不過,你自己拍著胸脯問問,老夫身上的傷痕是誰給我的?"
蕭凡尷尬的笑:"誤會......全都是誤會。"
方孝孺眼眶很快泛了紅,重重捶著身邊的軟墊,痛心疾首道:"......你倒是瞄準點兒再打啊!你總說是誤會,老夫懷疑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不然怎么可能打得如此不偏不倚?"
蕭凡誠懇地道:"真的是誤會......方大人,你要相信我,我這個人從來不說假話,一說假話就頭暈惡心想吐......"
方孝孺可憐巴巴的抬頭望著蕭凡,道:"不管是真是假,蕭大人,以后不要再傷害老夫了,老夫傷不起啊!請你看著老夫的眼淚起誓,——以后別玩彈弓了,可好?"
"......好。"
五日后的中午,儀仗到達東昌府。
照例又是一番迎來送往,天子近臣出巡地方,上下官員百姓敬畏萬分,自是將欽差一行人安排得周到滿意。
接風宴一直吃到下午,官驛內,打發走了知府和一眾前來巴結奉承的官員,蕭凡和曹毅負手站在驛內的水榭中,默然無言。
官驛設在東昌湖邊一套幽雅的小筑內。東昌湖,建于前宋熙寧年間,引黃河水為源,前元時又引來京杭大運河的水,使其擴充數倍,東昌位于山東南北要道,運河眾多,經東昌湖流向四面八方,是南產北貨的必經之地,故達官富商皆取道于此。
水榭被東昌湖所包圍,碧波萬頃,浩瀚無邊,小小水榭深入湖心,如同一顆明珠鑲嵌在玉盤上,站在水榭中眺望湖面,頓生心曠神怡之感。
二人沉默許久,曹毅看了看天色,道:"過了東昌,便進入北平地界了......"
蕭凡笑道:"是啊,東昌乃山東的邊界之地,出了東昌便直入北平......"
曹毅皺眉道:"你笑得好奇怪......"
蕭凡眨眨眼,道:"你知道此刻我心里在想什么嗎?"
曹毅也笑了,笑容和蕭凡一樣古怪:"也許......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樣。"
蕭凡漸漸收斂了笑容,目光望向煙波浩淼的湖面,沉默了一會兒,悠然道:"我與燕王結下深怨,他肯定不想我活著,如今我為欽差,代天子北巡,如果死在半路上......"
曹毅接道:"而且最好死在北平之外,這樣天下人誰也不會想到欽差的死與他燕王有任何關系......"
蕭凡笑道:"東昌是入北平前的最后一站,正好在北平之外,如果我是燕王,我會選擇在東昌動手刺殺欽差,這是個絕好的機會,既能除去敵人,又能撇清關系,如果他不動手,那他就太蠢了......"
曹毅也笑道:"如果他選擇在東昌動手,那他就更蠢了......"
晚上蕭凡謝絕了東昌知府和一眾官員的相請,而是在官驛內與曹毅,方孝孺等人一起簡單的用了飯。
用完飯已是掌燈時分,蕭凡將太虛獨自拉到一個偏僻無人的角落,道:"師父,我知道你一直對燒我房子一事心中存有內疚......"
太虛一楞,脫口道:"我沒有啊......"
"嗯?"
見蕭凡臉色不善,太虛急忙心虛的笑了笑,然后又開始念叨一些無意義的單字:"啊......嘶......嘚啊嘶嘚咯吺......"
"行了行了,你就別唱忐忑了,——給你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怎樣?"
"你想讓我做什么?"
"很簡單,晚上你穿著我的官服,然后坐在官驛的書房里看書,行不行?"
太虛眼皮一跳:"你讓我做你的替身?你想干什么?今晚有人要刺殺你?"
蕭凡笑道:"師父多慮了,徒弟我這么善良可愛,誰沒事老殺我?其實是這樣的,晚上我想去逛窯子,但是呢......嗯,師父是過來人,你懂的。"
太虛頓時一臉了悟:"你擔心別人說你當欽差期間狎妓玩樂,傳出去名聲不好,于是找我這個替身幫你坐在書房,這樣就沒人懷疑你了,對不對?"
蕭凡佩服道:"師父果然是冰雪聰明,跟聰明人說話太痛快了。"
太虛得意的擠了擠眼,笑道:"去吧去吧,貧道今日便幫你做一回替身,我燒你房子的事就一筆勾銷,以后可不許再翻舊帳。"
"沒問題。"
"無量壽佛,徒兒你也要小心身子,須知酒色傷身,色即是空啊......順便幫貧道打包一件肚兜兒,一定要原味的!速去速回!"
"......好。"
夜深沉,涼如水。
官驛外的更夫懶洋洋的敲著梆子,一長兩短,已是一更時分。
四周一片漆黑寂靜,官驛中只有幾隊親軍打著火把來回巡邏,草叢中不時傳來蟋蟀的叫聲,令人愈發昏昏欲睡,巡邏的親軍也更加沒精打采了。
書房里仍舊亮著燈,穿著官服的人影斜靠在木格窗邊,一邊翻書一邊打著呵欠。
這是一個平靜無奇的夜晚。
忽然,一道兩丈高的圍墻外,如靈貓般掠起三條黑影,黑影沖天而起,身子騰在半空硬生生打了個轉,竟急轉而下,悄無聲息的落在了圍墻之內,一切動作在眨眼間便已完成,足見三人身手高絕,非易與之輩。
黑影落地沒有驚動巡邏的軍士,三人趴在草叢里,仿佛化身為三塊大石頭,與漆黑的夜色融合在一起。
像三只極具耐心的蒼狼,看著幾隊巡邏的軍士魚貫經過,冰冷的眼中泛出殘酷暴戾的兇光,盡管知道軍士巡邏過后不會很快再次經過,三人仍舊不敢大意,一動不動的趴在草叢中,草叢中的露水浸濕了黑衣,他們渾然無覺,如同三具沒有觸感的尸體一般靜默無聲。
直到半個時辰過后,三人終于掌握了花園附近軍士巡邏的間隔時間,三人互看一眼,交換了眼神之后,同時掠身而起,騰身飛到官驛的主樓屋頂。
樓中漆黑寂靜,沒有一絲光亮,只有主樓左側的書房亮著燈,在黑夜中分外顯眼。
三人如靈貓般小心趴在屋頂的琉璃瓦上,許久沒有動靜。
又過了半個時辰,三人確定沒被人發現,這才微微直起身子,一步一步的在屋頂挪動,默默計算了一下方位后,確定了書房的位置所在。
小心的揭開書房上方的一片琉璃瓦,瓦下燈燭刺目,燈盞旁,一名穿著飛魚服色的官員正在燈下一邊翻書一邊打呵欠。
官員低著頭看書,屋頂三人看不清他的相貌,不過穿著這種官服,身材如此瘦削,而且又有資格用書房的官員,整個欽差儀仗中只此一位,別無他人。
確定了目標,屋頂三人目露興奮之色,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點頭。
其中一個黑衣人從腰間取出一個竹管,然后將一支細如毛發,閃著幽幽藍光的細針裝入管中,一切準備就緒,黑衣人將竹管湊在嘴邊,對準了書房中的人,便待奮力一吹......
這次的刺殺進行得很順利,從頭到尾沒有任何阻礙,三人眼中興奮之色愈濃,細針只要射到書房中那個該死的家伙身上任何一個部位,他們此行的任務就完成了,見血封喉的毒針,世上任何解藥也救不了。
就在這時,正待吹竹管的黑衣人忽然感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黑衣人不耐煩的扭了一下肩膀。
剛準備集中精神,他的肩膀又被人拍了一下......
黑衣人嘴里含著竹管,不滿的回過頭來,一看之下,不由嚇得魂飛魄散。
一個穿著灰色道袍的老頭兒正滿是慈愛的看著他。
漆黑的夜里,一個老頭兒,站在屋頂上向刺客笑得像個折翼的天使......這幅情景怎么看怎么覺得詭異莫名,驚怖萬分。
另外兩名刺客也發現情況不對勁,二人同時回過頭,結果,同時驚呆了,四個人就這樣沉默無聲的互相看著,此時此刻,無語凝噎......
其中一名刺客嘴里還含著半截兒竹管,目瞪口呆的模樣就像叼著雪茄的商場大亨忽然發現自己破了產似的,那么的無助,彷徨......
沉默許久,老頭兒終于開口了,他呵呵笑道:"無量壽佛......三位沒覺得貧道出現在這里有什么不對嗎?"
三人木然無語:"......"
老頭兒嘻嘻一笑,指了指下面的書房,道:"坐在房里的,是貧道的師弟,你們認錯人了......你們想不想知道貧道是誰?"
三人繼續木然:"......"
老頭兒眼中閃過一抹頑皮之色,忽然做出一副人見人驚的鬼臉,吐著長舌道:"我其實是鬼啊——"
三刺客嚇得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其中含著竹管的刺客吸氣之下,管內的鋼針頓時反射入他的喉嚨。
刺客渾身一顫,眼中露出絕望之色,很快便口吐白沫,臨死,他喃喃自語道:"我操!有毒......"
言畢,刺客氣絕身亡,身子倒下便止不住勢的往屋檐下滾去。
剩下兩名刺客神情驚駭的互視一眼,騰身便待逃遁而去。
這時忽聞房下一聲鑼響,接著,四周的火把同時亮了起來。
手執強弩弓箭的錦衣親軍已將主樓團團包圍,頃刻間官驛內亮如白晝。
火把照射下,一位穿著白色長衫的年輕人被侍衛圍侍著,正朝他們露出壞壞的笑容,那么的邪惡,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