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況下,在非上班時間內被宣召的都不是什么輕松事,牡丹再顧不上裝睡,猛地跳起來看著蔣長揚。蔣長揚的眉眼含著笑意,似乎很高興的樣子,她輕輕吁了一口氣:“我給你找衣服。”
真是可惜了,蔣長揚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探手摸摸她的臉,柔聲道:“不必,我這就走了,就是怕你急,特地進來和你說一聲。”
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卻顧著來和她說。進門要打招呼,出門要告知去向,讓她永遠都知道他是在哪里……牡丹心頭一熱,忙忙地替他正了正發簪,笑道:“我等你。不管多晚。”
蔣長揚轉身往外,行至屏風處,又回頭低聲道:“你真美。”說罷大步而去。
牡丹一笑,還有閑心夸她美,可見不是什么大急事。遂放了心,剔亮蠟燭,拿了今年chūn末時記錄下的各種牡丹花的長勢開花情況細細分析。
蔣長揚站在門洞里往外看出去。昏暗的燈光下,邵公公隨身只帶著一個小太監,二人都是裹在兜帽披風里的,兜帽的陰影將二人的臉都遮去了大半,并看不清楚神色。小太監勒著馬,似有些不耐,邵公公還好,騎在馬上巍然不動。
“公子爺?”鄔三低低喊了一聲。
蔣長揚抬腳快步走出門,沖著邵公公含笑抱了抱拳:“內侍監別來無恙?”
邵公公側過臉來,白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浮腫,他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慈善中又帶了點點謙恭,謙恭中又帶了點點用眼角看人的倨傲,他望著蔣長揚和蔣長揚身后的小院子笑:“將軍這院子怪精致的,看著不大,其實往里很深。”
他的意思是怪蔣長揚耽擱的時間太長,蔣長揚一笑,翻身上馬:“煩勞內侍監多多擔待。”
邵公公揮鞭打了馬tún一下,“喲”了一聲,拖著聲音道:“圣命難違,咱家還要請將軍多多擔待呢。”
蔣長揚一時拿不準邵公公到底是個什么態度。你說背后是壞事吧,他這態度全然不似打落水狗的態度,你說是喜事呢,他又在這陰陽怪氣的。蔣長揚默默想了想,便猜邵公公其實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心里頭不爽快,故意高深莫測。
忽聽邵公公道:“咱家恭喜將軍呀,新夫人如yù,賢淑能干,又有胡姬如花,笑語溫存,盡享齊人之福。”
這胡姬,指的自然是還在悠園里住著的瑪雅兒,怎會突然扯到了她?蔣長揚只敷衍道:“哪里,哪里。”
邵公公見他的馬兒要往宮城方向去,猛地策馬一擋,笑道:“您錯了方向,蔣將軍。”
鄔三臉色微變,深夜急召,不是去宮城,這是要去哪里?當下手就悄悄放在了腰間。蔣長揚掃了他一眼,鎮定地道:“既然不是去宮中,那么肯定是去芙蓉園了?”芙蓉園到宮城之間修有夾道,皇帝經常會在處理完公事之后悄悄騎馬到芙蓉園消遣。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他來,必然是在芙蓉園。
邵公公這回是真笑了:“蔣將軍果然機敏沉著。”
機敏沉著四個字是皇帝給蔣長揚的評價,蔣長揚聽邵公公突然將這話提起,越發放下心來。三轉兩轉,到了芙蓉園門口,邵公公將腰牌取出一晃,守衛將火把在蔣長揚的臉上照了一照,退了開去。
二人默不作聲穿過一片柳林,又踏著蛙聲從一個滿是荷葉的池子里穿過,行至一座燈火通明的小樓前停下,蔣長揚將腰間的佩刀取下,遞給門口的小內侍,靜靜等候召見。他等了約有兩盞茶的功夫,里頭才來人宣他入內。
小樓里原本燈火通明,然而帷幕掛了一層又一層,待行至最深處,燈火看上去已然有些幽暗了。皇帝坐在龍案之后,燈影里鼻子兩旁的法令紋顯得更加深刻,眼皮耷拉著,看似很沒精神。他漠然看著蔣長揚穩步入內,三拜九叩,起身站定,方淡淡地道:“你這個月過得如何?”
蔣長揚沉默片刻,道:“臣惶恐。”
“嗤……”皇帝發出一聲帶著嘲諷的笑,“你惶恐?嬌妻美妾,呼朋喚友,閑來做生意,又替岳家管些婦人所操心的瑣事,你悠閑自在得很。方伯輝如此悉心調教你,就是讓你做這些事的?”
蔣長揚垂了眼道:“回圣上的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臣正是學著如何管好家。”
“這一點,你比蔣重強。”良久,皇帝方道:“豐樂坊里那個孩子你瞧著怎么樣?”
蔣長揚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起景王的私生子來,仍然謹慎地道:“臣不曾見著,聽臣妻說,很可愛,胃口也好。”
“胃口好?”皇帝低聲嘀咕了一句什么,又是沉默。
許久后,皇帝站起身來,邵公公忙上前扶了他慢吞吞地從龍案后走出來,蔣長揚這才發現這近一個月里,皇帝瘦了。
皇帝在窗前站定,擺手示意邵公公下去。邵公公毫不猶豫地飛快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皇帝和蔣長揚二人。
蔣長揚雖然垂著眼,卻知道皇帝一直在看他,他覺得很熱,這件袍子的領口稍微緊了一點,回去后要和牡丹說,讓她改一改才好。外頭一陣風響,沙沙聲由小變大,接著悶雷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股下雨時特有的泥腥味夾雜著清新味從窗縫里鉆了進來,終于下雨了。
冷不丁的,皇帝突然道:“你知道曇花樓的事情?”
蔣長揚猶豫片刻,決定說實話:“知道一點,不確切。”
“你知道些什么?說來聽聽?”皇帝好似非常感興趣。
蔣長揚摸了摸頭,很為難:“只知道圣上每年上元必然去曇花樓掛荷花燈紀念一位故人,其余都不知曉。”
“……故人……”皇帝嘆息了一聲,“你怎么看你父親蔣重這個人的”
蔣長揚道:“子不言父過。”
“子不言父過?”皇帝笑起來,“你這話說得真jiān猾。什么都說了,卻又什么都沒說。你和他,真的就走到這個地步了?”
蔣長揚沒有吭聲,不清楚狀況以前,說什么都可能是錯。
“又做起了悶嘴葫蘆,遇到不想回答不好回答的話就裝憨,這一點你和蔣重很像。朕經常一看你,就不由得想起他來,特別是年輕時候的他。那時朕曾經以為他是和你一樣忠誠可靠的,你忠誠可靠么?蔣大郎?”皇帝的語氣聽著似是調侃,態度也似很親切,說的話卻不好聽。這給蔣長揚一種錯覺,仿佛皇帝看到他就會心情很不好,就會懷疑他。
他忠誠可靠么?蔣長揚沉默片刻,沉聲道:“回稟圣上,人有七情六yù,會害怕,會絕望,會貪婪,會懦弱,也會為了夢想不顧一切。若您問臣想不想要您青眼有加,喜不喜歡名利,臣是喜歡的,建功立業,名揚天下,大丈夫都愛;但您若是問臣會不會因為這些就拋了做人的原則,出賣良心和親朋至友,臣不會,也不屑。”
皇帝冷森森地冒了一句出來:“你娶商女為妻,是真的愛她,還是以退為進?想扮忠義守信憨實?”
蔣長揚坦然一笑,目光清明:“她與母親正是臣的軟肋。您說臣嬌妻美妾,其實臣只會有一個嬌妻,美妾是不會有的。那胡姬,只是一個承諾。”
皇帝側頭看向他,略顯渾濁的眼睛里情緒莫名:“當初我把我的軟肋交給蔣大將軍守著,他卻眼睜睜地看著她慘死在他面前,因為他和你說的一樣,他害怕了,他把朕給賣了過后,不管他做了什么,朕都記著那件事。”留了幾十年,每次見著蔣重都能提醒他,什么人都不可信。
皇帝的情緒有點激動,冷汗從蔣長揚的背心里浸出來,他往后退了一步,抬眼看著皇帝:“如今臣的一切都握在圣上手里,他的也是。”
皇帝擺擺手:“你們都猜朕雖然容了他,其實心里一直恨他,罰他也是為了記恨那件事吧?朕,不是那樣的人。否則有十個蔣重都死十回了。”
你老人家說不是,自然就不是。鈍刀子割肉,割了幾十年,其實還是你老人家狠。蔣長揚腹誹了一句,表情驚訝慚愧,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他心思被皇帝看穿之后的羞愧和惶恐。
皇帝很滿意他這反應,口氣卻越發輕描淡寫:“看,你果然是這樣以為的。”他鏗鏘有力地道:“你們都錯了,有什么,能比得上這江山社稷,萬里河山?”
這個蔣長揚相信。
皇帝只要一個態度:“其實你還是和蔣重不同,最少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你敢讓朕知道。”他抬起下巴:“不就是不想做內衛么,好,朕成全你。過些日子,你就去兵部吧。”
蔣長揚深呼吸,直直跪下:“謝主隆恩。”
皇帝回頭看著他:“在這之前,你先做一件事。”他從袖中滑出一塊yù佩來:“這是今日閔王與朕的,道是從一個揚州商人手里重金購買得來,你去查查,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