務本坊門前也是人潮涌動,拖家帶口的坊內民眾喜笑顏開地向大門走來,個個步履匆匆,心情急切,務本坊內大戶頗多,一輛輛輕便馬車夾雜在其中,這是出來看燈的大家女眷了。
觀燈其實也是看人,大街上人人精神飽滿,男子大多穿著圓領袍衫,腰束革帶,頭戴紗帽或軟腳幞頭,腳蹬烏皮靴,打扮得大同小異,連普通的腳夫、奴仆也會穿上這樣一身行頭,昂首闊步走在大街上觀燈。
但最引人矚目的還是女子,今天是上元前夜,每個女子都精心打扮,拿出自己壓箱底的裙衫,天氣尚寒,年紀稍長的婦人大多是短襦長裙,而年輕女子和和未行笄禮的小娘們則是清一色的石榴裙,紅、紫、黃、綠爭艷斗研,尤以紅裙最為流行。
李慶安和他的十幾名親兵已經等了快半個時辰了,今天上元節開始,他的所有下屬都放了假,三五成群地出去逛燈,他也心情愉快,耐心地等待著明月的到來。
可等了半個時辰還不來,李慶安的心中也有點沉不住氣了,是不是明月出門受到了什么阻攔?自己是不是該上門去請,而不是躲在這里。
就在這時,李慶安忽然看見一名騎馬之人正遠遠向這邊馳來,李慶安目力超人,一眼認出正是昨天見到的趙緒明,只見他滿臉神采飛揚,不停地抽打馬匹,顯得心情焦急。
不用說李慶安也猜得到,這個趙緒明也是去請明月,不過似乎沒有成功。但既然沒成功應該是滿臉沮喪才對,現在卻神采飛揚,難道他有什么收獲了?
趙緒明飛馳而來,卻沒有看見李慶安,直接出坊門去了,李慶安注視著他的背影,立刻吩咐一名親兵道:“去盯住這個人,看他去哪里?”
親兵答應一聲,便策馬跟去,這時李慶安已經不想再等了,他催馬帶著手下向孤獨府馳去。
剛走了不到一里,一輛漂亮的馬車向他迎面駛來,周圍也跟著二十幾名家丁,這正是他所苦苦等候的馬車,車窗上明珠探出頭,正興奮地向他揮手,激動的眼睛笑成了兩個小小的彎月。
緊接著他看見了明月,車窗邊上偷偷露出一半的臉,美眸脈脈含情地注視著他,那眼中是羞澀、是期待、是神采飛揚,一股喜悅的光輝映襯著她的明眸皓齒,顯得十分耀眼奪目。
李慶安陶然欲醉,一種突然而來的幸福把他包圍了,此時一切煩惱和擔心都被他拋到腦后,此時此刻,他心中只有明月一人。
馬車在他面前停下,車門開了,明珠從車里跳了下來,笑道:“真是抱歉,讓你等急了。”
“沒關系!”
李慶安有點不知該說什么,不是說好偶然相逢嗎?可這架勢,哪里有半點偶然相逢的樣子,他又抬頭看了一眼車窗,明月已經從車窗上消失了,車門前出現了一個貴夫人,她笑吟吟問道:“李將軍,還認識我嗎?”
“你是”李慶安忽然想起來了,“你是王夫人!”
“對!是我。”
王夫人笑著拉了明月一把,“下車去吧!還害羞什么?”
只見滿臉通紅的明月慢慢走下了馬車,她低著頭,小聲道:“李將軍,讓你久等了。”
李慶安眼前一亮,他從來沒見明月打扮得這么漂亮過,她穿一件以錦織繡而成的綠色小袖短襦,襦上披帛,一般唐朝看女子是否出嫁最簡單便是看她披的是帛還是帔,帔巾狹長艷麗,多以厚實細密的錦緞制成,上繡紋樣,下懸玉墜,不能像披帛那樣隨風飄曳。
明月肩披紅帛,纏繞雙臂迎風飄動,狀如飄帶,下身穿一條橙黃色的長裙,裙上繡有小花,裙腰高束至胸部,裙長曳地,顯得她格外的俏麗修長。
加上她貌若明月,肌膚豐滿白膩,竟有一種水月觀音之感,李慶安心中一陣贊嘆,連忙上前深施一禮,道:“能陪明月姑娘賞燈,是李慶安的福氣。”
“你們兩個啊!你行禮他還禮的,這么客氣做什么,還不去看燈。”
王夫人笑著又向明珠招招手,“明珠,咱們倆去看燈吧!”
明珠一呆,她看了一眼李慶安,期期艾艾道:“可是”
她著實想和李慶安一起逛燈。
“別可是了,快跟我走吧!”
明月連忙上前道:“祖娘,讓明珠和我們一起去觀燈吧!”
王夫人微微笑道:“她跟你們去了,我怎么辦?平時我幫她說話,上元夜了,這小丫頭得陪陪我才行。”
她又拉長了聲音道:“明珠,你再不跟我走,以后我再不幫你說一句話,讓你祖父罵你。”
說著,她拉過明珠的手,在她手腕上輕輕掐了一下,明珠明白了,她只得無精打采道:“姐,你們去吧!我陪祖娘去逛燈。”
她坐上馬車,恨恨瞪了李慶安一眼,這個沒良心的,自己替他里外奔波,也不幫自己說句話,李慶安卻笑著向她眨眨眼,明珠只得索然無趣地躺下來,懶洋洋問道:“祖娘,你想去哪里觀燈,我今天腿痛,可跑不了多遠。”
長安是繁華之都,今夜又逢上元節前夜,便似應了那“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的俗語,天空竟飄起了細雪,這是初春的一場小雪,但它擋不住長安人的熱情,天剛擦黑,家家戶戶便早早吃了晚飯,將大門一鎖,攜妻扛子上街觀燈去了。
大街上已是人潮洶涌,百萬長安民眾傾巢而出,盡情地享受著這一年一度的大唐狂歡節。
朱雀大街上的花燈最多、最壯觀,人也是最多,延綿十幾里,燈火璀璨,照如白晝,只見亭臺樓榭、銀裝素裹,滿城街巷、鋪銀散玉,遠近樹木掛琳瑯,猶如撐片玉傘,等到冰輪升起桂華滿時,只見但見人煙湊集之處,遍搭起千姿百態的燈架,真是玲瓏百燈,無奇不有,銀燭星球燦爛,照耀如同自晝。
“明月姑娘,你去年是怎么看燈的。”
在擁擠的人流中,李慶安和獨孤明月并肩慢慢走著,一邊欣賞滿街絢麗多彩的燈火,一邊慢慢地聊著天,親兵們牽馬跟在后面,也充滿驚喜地指著一盞盞花燈竊竊私語。
明月初時的羞澀已經漸漸沒有了,她心中充滿了輕松和喜悅,抿嘴一笑道:“每年我都會和朋友和姐妹們一起去看燈,去年是和崔煙煙、崔倚云還有韋綺,我們四人結伴出游,剛開始是坐馬車,后來人太多,只好下來步行,崔倚云還扭了腳,最后大家只逛了一小圈就回去了。”
她看了一眼李慶安,見他全神貫注聽自己說話,不由心中喜歡,又笑道:“那你呢?安西的上元夜有花燈嗎?”
“龜茲有,拔煥城也有,不過只是漢人聚集的地方有,我們叫燈市,家家戶戶都在自己門前放一盞燈,大店門口則多放兩盞,形態各異,就像打擂臺一樣,看誰家做的燈漂亮,男女老少都出來逛街,把很多胡人也吸引來看燈,小孩子成群結隊,倒也熱鬧,不過你若去了,燈市肯定會變得冷清。”
“為什么?”明月奇怪地問道。
李慶安笑道:“因為大家都跑來看你了,在我們安西可沒這么漂亮的女子。”
“油嘴滑舌!”明月嬌嗔地白了他一眼,心中甜絲絲的,卻故意板著臉道:“我可沒說要去安西看花燈,我是說想去安西看天空之城。”
明月一對美眸如秋水流波,那含情凝睇的一轉,百媚叢生,讓李慶安看呆住了,這時后面有人大喊,“前面閃開,馬車來了!”
眾人紛紛埋怨,這么擁擠的人群,還趕馬車出來看燈,可見那馬車上插著‘楊’字三角旗時,旁邊還有大群如狼似虎的侍衛,沒人敢再說話,紛紛向兩邊避讓,
李慶安也連忙拉過明月的手,閃到一邊去,幾輛馬車豪華馬車浩浩蕩蕩從人群中經過,車窗輕紗拉開,李慶安看見了韓國夫人那張長相尖刻的臉,還有她女兒崔凝碧,兩個人相貌頗似,也在賞燈,卻沒有注意到他們。
后面一輛馬車似乎是秦國夫人的,中間一輛高大的馬車兩旁各有五十名騎兵護衛,個個盔甲鮮亮,橫槊帶刀,殺氣騰騰,馬車上十八面旌旗迎風招展,正前方插著一桿劍南節度使的白色符節,這是楊釗的馬車。
李慶安不由冷哼了一聲,“好厲害的節度使,好大的排場!”
馬車緩緩過去了,李慶安走了神,卻忘了還牽著明月的手,明月忽然看了幾個熟人,臉騰地紅透了,急甩開李慶安的手,李慶安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松手,“對不起!”
這時,后面跑來一大群小娘,她們約二十余人,一起相邀逛街,一張張俏臉與花燈相映生輝,浮翠流丹,豐容靚飾,令人目不暇接。
“明月!”有人驚喜地大喊,只見兩個女子跑了過來,正是崔煙煙和崔柳柳姐妹倆。
“明月,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崔煙煙眼神不好,竟沒有看見李慶安,她拉著明月的手笑道:“剛才我遇到明珠了,你們怎么不在一起?”
她妹妹崔柳柳連忙拉了姐姐一下,崔煙煙這才發現李慶安就站在旁邊,她一怔,忽然向明月擠擠眼,笑道:“我說呢!今年怎么不來找我,原來是和愛郎約好了。”
“別亂說!”
明月的臉紅得跟柿子一般,連忙低聲解釋道:“只是路上遇到了,碰巧而已。”
“原來是碰巧了,哎!我怎么沒有這么好的運氣呢?”
崔煙煙向李慶安眨眨眼,這才對妹妹笑道:“柳柳走吧!別打擾人家了。”
崔柳柳心中充滿了嫉妒,她忽然對李慶安笑道:“剛才我看見凝碧了,她說下午去找你的,就在后面不遠,你可要當心點哦!”
李慶安淡淡一笑道:“誰是崔凝碧,我不認識她。”
他又對明月道:“我們走吧!”
明月笑了笑,對崔煙煙道:“煙煙,那我先走了。”
她指著前面一盞大象燈笑道:“李將軍,我們去看大象燈去,我最喜歡了。”
兩人并肩走了,崔柳柳嫉妒地望著他倆的背影,一步三回頭,崔煙煙搖搖頭,嘆道:“柳柳,算了,別吃干醋了。”
“我吃什么醋,比他好的少年郎多的是,他算什么!”
崔柳柳哼了一聲,跟著姐姐,快步走了。
李慶安和明月站在旁邊一盞象燈前駐足觀望,這是一盞仿真的大象,掛在半空中,憨態可掬,周身光芒四散,他見明月眼中露出向往的目光,便笑道:“你喜歡大象?”
“嗯!”明月輕輕點頭,“我小時候曾去過蜀中,見一南詔人牽大象演藝,父親還把我扶坐上大象,那種感覺令我至今一直難以忘懷。”
李慶安找了一圈,只見旁邊一個小攤在賣手提小花燈,一大群人正圍著挑選,便笑道:“你等我一下。”
他擠進了人群,不一會兒,只見他提著一只小象花燈擠了出來,遞給明月笑道:“給你!”
“謝謝!”
明月接過小象花燈,見小象做得逼真可愛,心中歡喜之極,禁不住掩口而笑。
就在這時,幾名騎馬的金吾衛士兵奔來大喊,“玄都觀前萬彩寶塔燈樓點亮了,大家快去看啊!”
人群一陣搔動,紛紛向崇業坊跑去,明月也異常激動道:“是萬彩寶塔燈啊!李將軍,我們去看看吧!”
“走,我們也看看去!”
李慶安拉著明月的手,兩人隨著人群一起向不遠處的崇業坊跑去。
在崇業坊馬球場上,一座高達二十余丈的萬彩寶塔燈樓點燃了,懸掛燈輪五萬盞,璀璨光華,儼如群星齊聚,光照可達方圓百里,李慶安也被這座恢宏氣勢的登樓震驚了。
明月仰望著這座璀璨奪目的寶塔,她美麗的眼中露出了迷醉之色,喃喃道:“天寶二年上元夜,我還是十歲時,這盞寶塔燈出來過來一次,可惜娘不讓我們出門,當時聽他們說寶塔燈如何美麗,我和妹妹都哭了,原來它真是這么美奐絕倫。”
“姐姐,李大哥!”
明珠忽然出現他們面前,她拉著明月的手又蹦又笑,激動得快哭了,“我到處找你們!”
“傻丫頭,才兩個時辰不見,就激動成這樣。”
明月憐愛地給她拭去眼角溢出的淚花,笑道:“祖娘呢,她怎么沒和你一起?”
“她遇到了祖父,要和祖父一起看燈,又嫌我礙事,就讓我自己去逛燈,我聽說這里有寶塔燈,想著你們可能在,便跑來,沒想到真遇到了。”
她又挽李慶安的胳膊,撒嬌道:“我不管,反正從現在開始,我跟著你們,休想再丟下我!”
李慶安點了她的鼻子一下,笑道:“沒問題!”
這時,寶塔下傳來了歡快地歌聲,令人期盼地踏歌開始了,踏歌是大唐民眾最喜歡的歌舞娛樂,尤其被年輕男女們喜歡,在上元節的歡樂之夜,在在上已節的明媚春光中,年輕男女們手拉著手,圍著圈跳舞唱歌,盤旋進退,開元元年上元節,宮中通宵達旦踏歌的宮女就有三千多人。天寶二年年李隆基更是在宮外搭起山棚,架起了高二十余丈的萬寶燈塔,長安民眾傾城而出,在火輪燈樹下又唱又跳,一連踏歌三曰三夜,歡樂之極未之見也。
這時,年輕男女們從各處跑來,每個人的眼中都充滿了激動和向往之色,明月心中的熱情也被點燃了,她拉著妹妹和李慶安的手笑道:“我們也去踏歌吧!”
“走!”
三人一起向萬彩寶塔燈奔去,這里已經有數千男女在踏歌而舞了,有的圍著寶塔,有的自成一圈,他們手牽著手,挽手踏歌,舞姿矯健,歌聲悠揚。
李慶安和獨孤姐妹加入了旁邊一個一百多人的小圈里,他一手牽著明月,一手牽著明珠,一齊盡情地跳舞唱歌。
漸漸地,李慶安和明月成了主角,他們被圍在中間,李慶安舞蹈豪邁奔放,充滿了西域的剛勁之風,他仰天長歌:‘天邊落曰如血,峰頭皚皚白雪,腳下黃沙萬里,月光如霜下夜。’
明月身姿柔美,婀娜飄逸,仿佛一朵綻放的水蓮花,她眉目傳情,低吟淺唱:‘君若天上云,儂似云中鳥,相隨相依,映曰浴風;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愿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
明亮的燈火中,他們心手相連,明月感受著他那寬大有力的手,他那么緊地握著自己的手,甚至把她的手握得發痛,一直痛到她心中,可是這種痛又使她滿足,讓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依靠,這時候,那長久以來積壓在她心頭上的烏云,仿佛忽然化開了,噴射出燦爛而又快樂的火花,當她從李慶安的眼中也看到一股熱情奔放的火焰時,她的心融化了,她臉羞紅了,她的眼睛流露出甜蜜的愛戀,流露出柔情無限,將李慶安團團包裹,這一刻,她希望他永遠牽著自己手,不要放開,和她一起飛向那美麗的天空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