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獨孤浩然顯得有些心事重重,他剛剛從興慶宮回來,回來后便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誰也不見。
今天發生了一件怪異之極的事情,李隆基在安撫他一陣后,竟夸獎他的長女明月美貌無雙,一個老男人夸獎另一個男人的成年女兒長得貌美,這里面多多少少有點曖昧,而且還是當今皇帝,他夸獎一個女人長得貌美,這意味著什么?
李隆基只是莫名其妙說了這句話,便什么都不提了,甚至不提李慶安要成為他女婿,獨孤浩然在官場上混,當然要會揣摩上意,他已經隱隱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李隆基看上了他的女兒。
可偏偏他的女兒是要嫁給李慶安,李隆基當然不會去得罪李慶安,便把這個棘手的事情扔給了他,讓他去得罪李慶安,讓他獨孤家去悔這門婚事。
可悔這門婚事的后果是什么,獨孤浩然也一樣很清楚,不僅李慶安會和他勢不兩立,也會得罪楊家,而且獨孤家族恐怕還會背負幾百年的罵名。
但其中的好處也清晰可見,李隆基升他為司農寺卿,這里面不就有他的女兒的因素嗎?如果女兒入宮為妃,受到寵愛,那獨孤家也必然是另一個楊家,他孤獨浩然也會榮升為相國。
悔婚的代價太大,可未來又是如此誘惑,讓獨孤浩然著實拿不定主意,當然,李隆基并沒有明示什么,他也可以裝作聽不懂,讓這件事就不了了之,可是獨孤浩然偏偏動心了。
獨孤浩然背著手來到窗前,望著遠處女兒的繡樓,獨孤家雖然屬于皇親一份子,但那份親戚關系已經太遙遠了,百年前,高祖的皇后便是獨孤氏,生下太宗,獨孤氏是李氏的娘舅家。
但這份親戚關系,除了他的大女兒被當做公主送去和親慘死外,再也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他還曾經當了一段短暫時間的相國,很快便被無情地罷免了。
如果就這么平平淡淡下去,他獨孤浩然再也沒有任何出頭之曰,偏偏這個時候,他忽然有了成為國丈的希望,他能不動心嗎?
這時,門吱嘎一聲開了,夫人裴氏走了進來。
“老爺,聽說你有急事找我?”
“沒事,我想問問準備得如何了?”獨孤浩然勉強笑道。
“都準備好了,三弟一家已經到了,老爺,你也快出去吧!”
“哦!”獨孤浩然哦了一聲,卻沒有半點動的意思。
裴夫人瞥了他一眼,其實她已經發現丈夫從宮里回來后就有點不對勁了,關上門誰也不見,臨去宮里前還忙碌著酒宴,可回來便不聞不問了,幾十年的夫妻,她還不了解自己的丈夫嗎?肯定是出事了。
“老爺,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你出任司農寺卿一職又出變故了嗎?”
“那倒沒有,只是。。。。。”
獨孤浩然吞吞吐吐說了出來,“只是圣上問起了咱們家的明月。”
“什么!”
裴夫人臉色大變,她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李隆基真的不肯放過自己的女兒,她后退了一步,顫抖著聲音問道:“老爺,你不會答應什么了吧!”
獨孤浩然見妻子臉色變了,他忽然明白了,妻子其實早就知道了,在自己不在長安期間,一定發生了什么事。
“夫人,那么說這件事是真的了?”
獨孤浩然其實還有個擔心,如果李隆基根本不是那個意思,而他誤會錯了,后果也一樣嚴重,現在妻子這般表現,就說明他并沒有意會錯,是有其事。
“老爺,明月的婚期已經定了,你不會現在再節外生枝吧!”
“其實也不算定下來,不是還沒告訴李慶安嗎?”
“絕對不行!”裴夫人斬釘截鐵地否定了丈夫的非分之想,她盯著獨孤浩然的眼睛,憤憤道:“老爺,你這樣做的結果只有一個,你會逼死明月,你忘了嗎?女兒已經死過一次了,難道你還想讓她死第二次嗎?”
“夫人!”
獨孤浩然有些不悅地拉長聲音道:“圣上并沒有說要我們家的女兒,我也沒說要讓女兒入宮,我只是和你商量商量,你那么激動做什么?難道就只有你為女兒著想,我就不替她考慮嗎?”
想到丈夫畢竟是一家之主,裴夫人克制住了激憤之心,用緩和的口氣道:“老爺,有些話我們私下可以說一說,圣上畢竟是那么大的年紀了,他還能活幾年,就算明月沒有許人,她若進了宮,也就幾年光景,圣上去了,明月的命運會是什么,想都不用想啊!你看看太極宮和大明宮那些千百個老嬪妃,圣上這還在呢!她們就和活死人沒有區別了,明月進宮,將來無子無女,她悲慘的命運我們會內疚一輩子啊!老爺,你聽我說,既然圣上沒有明說,那咱們就當不懂,趕緊把明月的婚事辦了,以免夜長夢多。”
“夫人,其實我覺得明月為妃也沒有你說的那么可怕,楊家如此受寵,長安人哪家不盼望自己能生個女兒,我敢說明月進宮,受寵絕不會亞于貴妃,那時明月高貴尊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未必不會感激我們,我們獨孤家族也能沾她的榮光,這是好事啊!”
“老爺,你怎么能這樣無恥!”
裴夫人萬萬沒想到丈夫竟是這樣無恥的人,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竟然要犧牲女兒一生的幸福,甚至根本不在乎女兒會不會因此走向絕路,她心中失望到了極點,不用說她也知道丈夫其實是已經打定主意了,但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在,他就休想得逞!
這時,門口響起了丫鬟的稟報聲,“老爺、夫人,客人陸陸續續都到了。”
裴夫人忍了一口氣道:“老爺,族人都到了,你去不去?”
“我去干什么,去宣布女兒的婚期嗎?哼!”
獨孤浩然重重地哼了一聲,負手望著窗外,臉陰沉如水,裴夫人也不再多說什么,轉身出去了。
“婦人之見!”
門關上的剎那,房內傳來了獨孤浩然不滿的聲音。
。。。。。。。。。從下午開始,獨孤明月便開始化妝了,大唐的貴族女子化妝有簡妝和繁妝之分,平時居家外出都是化簡妝,半個時辰便結束,但遇到重大慶典或者重要的宴會之類,則就要化繁妝了,從臉部化妝,到梳頭、整衣,至少要兩到三個時辰,每一步都一絲不茍。
今晚家宴,明月將是主角,而且李慶安也要來,明月當然要用最美的姿態面對自己的情郎,明月坐在李慶安送給她的葡萄鏡前,小心翼翼地端詳著自己的容顏,她今天喜氣洋洋,心情格外舒暢。
她今天梳了云髻,用一支翠羽簪將髻發貫連固定,又點綴了翠勝、金鈿等頭面之物作為裝飾,光梳這個發式,她便耗用了近一個時辰,臉上的桃花妝也化好了,抹了白粉,涂了胭脂,眉畫了,額頭上也貼了花鈿,唇角點了面靨,在太陽穴也描了斜紅,唇脂也涂好了,化妝得非常精致。
她又檢查了各種首飾,指環、手鐲、臂釧、玉佩、香囊這些必不可少的飾物都全了,衣裙也換好了,她穿了一條雪泥銀羅長裙,穿一件綠色的小袖短襦,肩上披了紅帛,兩臂繞上輕容,胸前戴一串飽滿圓潤的珍珠項鏈,配上她雪白的肌膚,更顯得她美貌無雙、熠熠生輝。
“明珠,你覺得這樣可以嗎?”明月轉身笑著問妹妹道。
明珠一直在陪著姐姐,她耐不住姐姐化妝時間的漫長,已經睡了一覺,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上下看了看,忽然眉頭一皺道:“姐,你的胸脯露得太多了,李大哥看了可不喜歡。”
明月身子比較豐腴,胸如滿月,高聳而飽滿,雪泥銀羅裙的上邊襟是輕紗,有點遮不住她的前胸,明月側身對落地銅鏡看了看,確實露得太多,有些不雅,她不由搖搖頭道:“算了,還是穿寬裙吧!”
上一次她見李慶安時穿的就是六幅寬裙,她想給李慶安一種新的感覺,便換了雪泥銀羅裙,但雪泥銀羅裙的最大特點就是輕紗單薄,比較透明,在內宅倒無妨,但家宴上她的族兄弟很多,倒是要注意一點,明月想了想,便又換了一條黃色的六幅寬裙,她還從來沒有穿過黃色的裙子,李慶安應該沒見過。
“明珠,你不換一身衣服嗎?”明月一邊整理衣裙,一邊問道。
“我換衣裙做什么,又不是我定婚期,我打扮得丑一點,不更顯得你漂亮嗎?”明珠有些懶洋洋地道。
“你這丫頭,怎么說話總是這樣酸溜溜的,是你自己不想成婚,說老實話,你相親多少次了,哪一次你認真過?”
“那是我沒遇到像李大哥那樣的男子,若遇到了,你看我急不急!”
“好了!等以后我給你李大哥說說,讓他給你找一個少年將軍。”
“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明珠從姐姐的床榻上跳了起來,“我們走吧!”
“等一下,等會兒娘會派人來叫我們。”
明月話音剛落,門口一名丫鬟道:“明月姑娘,夫人請你過去了。”
“好的,我這就去。”
明月最后檢查一遍自己的妝扮,對明珠笑道:“走吧!”
姐妹倆走出了房間,向前堂而去。
。。。。。。。。孤獨家的宴會安排在前堂,這是獨孤家最寬敞的一間大堂,可以容納五百人同時就餐,大堂里已經熱鬧非常,今天是獨孤家的族人聚會,來的都是遠遠近近的親戚,獨孤浩然的叔伯姑嬸、兄弟姐妹和侄兒侄女都來了,還有他們的家人兒女,整個家族聚集一堂,足足有兩百多人,此外,還有不少人在外地未歸,比如,獨孤浩然的兒子,也就是明月的兄長便在外地為縣官,趕不回來。
由于是家族聚會,不少孩子也帶來了,大堂里到處是孩子們奔跑追逐,笑語聲不斷。
獨孤浩然的三叔獨孤遠找了一圈,沒有看見獨孤浩然,便上前問裴夫人道:“夫人,我那浩然侄兒怎么不見?”
裴夫人暗暗嘆了口氣,勉強笑道:“他身體不太好,有些感恙了,可能會晚點出來。”
“我以為侄兒當了司農寺卿,開始擺架子了呢,呵呵!”
“大嫂,我下午見他還好好的,怎么會突然生病了呢?”一名獨孤浩然的堂弟問道。
“這個。。。。我也不知道,剛才我去找他,他說身體很難受,大家隨意坐吧!都是自己家人,不用客氣了。”
眾人紛紛入座了,獨孤府上的丫鬟們將一盆盆酒菜端了出來,這時,外面有人高喊:“庭國公、安西節度使李大將軍到!”
今天的主角來了,裴夫人連忙迎了上去,李慶安快步走了進來,他換了一身新袍服,帶來的禮物已經給了管家,見裴夫人迎上來,他連忙深施一禮道:“李慶安參見夫人!”
裴夫人打量一下李慶安,見他高大英武,器宇不凡,她這幾個月一直在忙碌給明珠相親,不知見過多少少年郎,他們哪里比得上李慶安的一星半點,裴夫人心中對李慶安喜歡之極,她不由暗恨自己的丈夫,這么好的女婿不要,偏偏想送女兒進宮,他真是利欲熏心,昏頭了。
“七郎,就等你了,快進來坐!”
裴夫人帶李慶安走進大堂,大堂里頓時響起一片嗡嗡之聲,這兩年,李慶安雖然在長安銷聲匿跡了,可他一旦出現,必然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他來長安這才多久,便引起一片驚風疾雨,尤其是他在興慶宮舌戰楊國忠,這件事已經傳遍長安,楊國忠這么風頭勁的人居然被他打得灰頭土臉,不少反感楊家之人都大喊痛快。
不僅如此,他還不到三十歲,便成為安西節度使,庭國公、冠軍大將軍,手握重兵,掌控萬里疆域,這樣的大唐驕子,明月怎么得他為夫婿?堂中不少婦人都參加了李慶安的第一次相親,那時就因為李慶安說了聲上茅廁,令人她們感到不齒,可到了今天,婦人們則暗恨自己有眼無珠,早知道當時把自己女兒給他就好了,她們紛紛表示,自己當時可是一眼看中李慶安,只可惜當時獨孤老爺看不上,可惜啊!反正獨孤適也死了,無從和她們對質去。
李慶安也沒有看見獨孤浩然,便笑著問裴夫人道:“怎么不見伯父?”
“他身體有點不適,呆會兒再來,來!七郎,你坐這里。”
裴夫人安排李慶安坐在自己右首,和她隔一個位子,本來李慶安應該坐在獨孤浩然的旁邊,但裴夫人改主意了,雖然李慶安坐在她旁邊有些略顯不周,但剛才發生的事情使裴夫人已經顧不上這些禮儀上的細節了。
李慶安剛坐下來,便聽見環珮聲響,明月和明珠姐妹走了出來,李慶安見明月艷麗非常,心中愛慕之極,便笑著向她點了點頭,明月眼波流動,深情款款地注視著自己的情郎,臉上飛過了一絲霞紅。
“咳!”明珠輕輕咳嗽一聲,提醒他們兩個要注意影響,大庭廣眾之下,別這么含情脈脈的。
明月的美貌艷麗也在大堂引起一片驚呼,明月已經很多年沒有和族人見面了,在長輩們的印象中,明月還是一個文靜瘦高的小娘,沒想到她竟出落得如此端莊美貌,讓所有的族人都大吃一驚。
“配得上!配得上!”許多人都暗暗點頭,他們是郎才女貌,真是般配之極,也只有明月才能配得上李慶安這么年輕有為的高官。
“明月,你坐這里!”
裴夫人指著自己身邊的空位,這個位子讓所有人都有些驚愕,這樣一來,明月不就和李慶安并肩而坐了嗎?明月也有些錯愕,盡管她千想萬想坐在情郎身邊,可是這樣不符禮儀,她不應該坐這里啊!母親是不是弄錯了。
“娘!”她小聲地提醒了一聲母親。
裴夫人卻堅決地搖了搖頭道:“明月,這是你的位子,你聽娘的話,坐下來!”
明月看了一眼李慶安,李慶安向她笑了笑,偷偷地在桌下一擺手,意思是讓她坐下來,明月的眼中閃過一絲羞澀,盈盈坐在李慶安的身旁,和李慶安共一張餐桌。
“娘,我坐哪里?”明珠撅著嘴問道,她一進門便看見了李慶安身邊的空位,她便以為是給自己留的,心中正暗暗高興,卻不料姐姐坐了上去,令她大失所望。
裴夫人向兩邊看了看,她確實忘記安排小女兒的位子了,想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可是那是丈夫的位子,讓她坐了不妥,裴夫人正要讓明珠坐到下面去,明月卻拍了拍身邊笑道:“明珠,坐姐姐這里來。”
位子頗為寬敞,完全可以坐得下,明珠猶豫一下,人家兩口子坐在一起,她坐過去不是當蠟燭嗎?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李慶安,李慶安卻向自己身邊指了指,意思讓她和自己坐在一起。
“想得美!”明珠撇了一下嘴,便賭氣似的在姐姐身邊坐了下來,她才不管這么多呢!
裴夫人心事重重,也沒有心思過問小女兒的位子是否合理,她見除了丈夫外,大家都到齊了,便端起酒杯站起身道:“各位長輩,各位兄弟姐妹,各位侄兒侄女,今天本來是明月父親來主持酒宴,但他身體不適,可能無法出席了,所以只能由我來主持,怠慢了大家,請大家多多包涵!”
明月心中有些奇怪,剛才她來的時候還看見父親站在窗前向自己招手,父親不是好好的嗎?哪有什么不適?
“你父親可能是進宮遇到了什么事情,心情不好!”
李慶安在她耳邊低聲道,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明月忽然感覺到李慶安悄悄地牽住了自己的手,他們的桌子寬大,上面鋪著臺布,桌下的情形別人都看不到,明月的心怦怦跳了起來,心中又是羞澀又是甜蜜,她當然想和情郎牽手,可這里是大庭廣眾,會被別人看見的,她輕輕掙脫了李慶安的手,端起酒壺給李慶安倒了一杯酒,低聲淺淺笑道:“我要給你倒酒,你牽了我的手,我怎么給你倒?”
李慶安欣然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旁邊的明珠看得清清楚楚,她撇了撇嘴,暗道:‘打情罵俏!’
她心中充滿了酸溜溜的感覺,她的手可是空著的,李慶安怎么不來牽她的手?
裴夫人沒有注意到這些,她繼續高聲對眾人道:“今天請大家來,主要是想正式宣布明月和李公子的婚期,請大家作證!”
就在這時,她身后忽然傳來重重的咳嗽聲,獨孤浩然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