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河西的春天來臨了,伴隨著幾場溫暖的春雨,這時粉紅的桃花紛紛綻放,梨花和杏花將河邊的濕地和山崗裝點成雪白的世界,柳枝抽出了新芽,饑渴般的吮吸著溫暖的春雨,土地開始播種,到處是在貧瘠土地上忙碌的農人,可黃河對岸的隴右卻是另一番景象,那里更加溫暖濕潤,肥沃的土地一年可以種兩季糧食,而這里只有一年一收。
這里是涼州,是河西走廊的最東面,這天上午,在距涼州約三十里的官道上來了一行車馬,浩浩蕩蕩,延綿數里,他們便是前往北庭赴任的李慶安一行,從正月二十出發,行了半個月后,他們三天前從會州渡過了黃河,又行了三天,來到了河西的涼州。
李慶安并不是孤身赴任,他帶了十萬石糧食,二十萬貫錢和無數的軍用物資,僅僅給他托運糧食物資的馬車騾車便達千輛之多,另外還有兩千名愿意去北庭定居的隴右軍人,帶著他們的家人,形成了一支龐大的隊伍。
兩千軍人個個盔明甲亮,騎著高頭駿馬,身穿黑色明光鎧,腰挎橫刀,手握長矛,后背角弓和圓盾,顯得威風凜凜,他們護衛著這支龐大的車馬隊,向西浩浩蕩蕩前行。
李慶安也恢復了他的正規軍人裝束,不再像長安一樣身著軍袍,而是披掛著黑亮的鐵甲,頭戴銀盔,馬鞍橋上掛著一張巨大的火紅色長弓,這便是李隆基賞給他的烈火弓,這是開元年間由軍器監十名最好的弓匠耗時三年才做成,由于它是七石弓,李隆基無法拉動,便一直掛在他的兵器房中作為一種擺設,這次到了李慶安的手中,才終于有機會發揮出它的威力。
除了烈紅弓,他還有一柄蓋世絕倫的橫刀,叫做龍吟刀,這也是李隆基所賞賜,是大唐四大名刀之一,曾是高宗李治的佩刀,可削金斷玉,鋒利無比,因揮動時有隱隱雷鳴之聲,顧得名龍吟,初得此刀時,刀鞘上鑲滿了名貴的珠寶,李慶安不喜,已經換了一把舊刀鞘,看起來不再亮眼。
名刀、寶弓,鐵甲銀盔,李慶安又恢復了他在安西時的心境,他開始渴望重回浩瀚的大漠,重回那無邊無際的草原和瑰麗的冰川雪峰,他的心仿佛長了翅膀,已經飛到了遙遠的北庭。
“將軍,那邊好像有一座山脈?”問他的是幕僚嚴莊,他坐在一輛馬車里,興致勃勃地指著遠方的山脈問道。
春曰的陽光格外刺眼,李慶安打手簾向遠處望去,他可以清晰地看見黑黝黝的山脈,便笑道:“那里便是祁連山的尾脈烏鞘嶺,我們走到這里,行程便已過了一小半了,再向后便是延綿二千里的河西走廊,嚴先生沒有問題吧!”
“我沒問題,相比范陽,我更喜歡西域,等我穩定下來,我就請人把妻女從老家接來,從此就在北庭定居,再也不想回長安了。”
“先生,你呢?”
李慶安又問和嚴莊同坐一輛馬車的王昌齡,笑道:“先生好像來過西域。”
王昌齡捋須笑道:“我年輕時來過,最遠還去過碎葉,這次故地重游,我有一種重回年輕時代感覺,李將軍,這次你出任北庭,肩負重任吧!”
李慶安點點頭道:“這次出任北庭,圣上和相國都給我談到了碎葉,看得出朝廷已經下定決心要重建碎葉軍鎮,如果我們能完成這一使命,諸君都可以名垂青史了。”
王昌齡大喜,連忙道:“我也不要什么名垂青史,只要碎葉能重歸大唐,我就是死也無憾了。”
李慶安一怔,他瞥了王昌齡一眼,暗暗忖道:“莫非他也是碎葉漢唐會人嗎?”
這時,他聽見遠處隱隱有琴聲響起,不時有士兵們應和著唱起了歌,便拱手笑道:“兩位先生慢聊,我去去就來。”
他催馬來到了舞衣的馬車前,透過車窗,一眼便看見了舞衣俏麗的臉龐,她肌膚晶瑩雪白,頭發挽起,露出她那天鵝般優雅的脖頸,她目光湛然,雙眸仿佛兩顆黑寶石般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和幾天前蒼白無神的模樣完全變了一個人,她正在全神貫注地彈琴。
她馬車周圍跟著許多士兵家屬,舞衣優美的琴聲使他們迷醉,李慶也沒有打擾她,策馬跟在她馬車旁慢慢地走著。
片刻,一曲琴結束了,周圍響起一片熱烈的鼓掌聲,遠遠聽見荔非元禮在后面一輛馬車中扯著嗓子大喊:“好琴!你們可知道,這可是長安琴仙在給大家彈曲子。”
掌聲更加熱烈了,這時眾人都看見了李慶安,一個個知趣地退下了,李慶安笑了笑對舞衣道:“舞衣姑娘,離開長安不會讓你感到失落吧!”
舞衣看見李慶安,眼中依然有一點羞澀,她小聲道:“離開長安,我有一種走出牢籠的感覺,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自由,多謝李將軍帶我出來。”
旁邊玉奴笑道:“李將軍,我家姑娘還有個心愿,希望李將軍將來能陪她去嶺南掃墓。”
“胡說什么!”舞衣低聲斥責她一聲,又對李慶安淺淺一笑道:“李將軍,我這次去北庭,主要是想學六弦琴,不知李將軍能否幫我找到一位師傅?”
六弦琴就是李慶安的吉他了,除了他,再沒有第二人會彈,李慶安暗暗好笑,他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沉思片刻道:“舞衣姑娘,不瞞你說,這種六弦安西北庭都不會有人彈,得到我給你說的西班牙去,可是那里正發生戰亂,不能前去啊!”
舞衣秀眉微蹙,自言自語道:“那可怎么辦?”
李慶安再也忍不住了,笑道:“你忘了你眼前不就有某個人會彈嗎?”
舞衣臉一紅,小聲道:“可是,我擔心這個人很忙,沒有時間教我。”
“教美人彈琴,我想這個人就是再忙也有時間。”
舞衣白了他一眼,又道:“那么,他那首《悲傷的西班牙》是跟誰學的,他還記得別的曲子嗎?”
“有啊!他還記得幾十首呢,等到北庭后,他會慢慢彈給你聽,說不定要彈五十年呢!”
“李將軍,你”舞衣臉羞得通紅,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慶安哈哈大笑,“和你開玩笑的,前面就是涼州城了,我去招呼一下隊伍,舞衣姑娘,晚上我開始教你第一課。”
他一拱手,催馬奔向隊伍前面去了,舞衣望著他威武高大的背影,眼中不由流露出了迷醉之色,暗暗忖道:若真能和他彈琴五十年,那也不枉此生了。
隊伍最前面,是南霽云和雷萬春二人,他們倆在爭論著什么,五年前二人曾有過交情,這次在軍中重逢,兩人格外地親熱,一路上兩人形影不離,剛開始,李慶安認為雷萬春是碎葉漢唐會派來監視自己的,對他十分警惕,可走了半個月,李慶安便慢慢發現,似乎不是這么回事,雷萬春和碎葉漢唐會毫無關系,僅僅只是熱海居東主常進的朋友,他又聽南霽云說起,雷萬春是江淮一帶有名的俠客,行俠仗義,扶弱鏟強,到處打抱不平,因此江淮許多官府都在緝拿他,兩年前更是因為在光州殺了一名有大背景的豪強地主,成為刑部督辦的大案之一,在全國通緝他,這次他跟自己去北庭,其實也是無處可去了。
只要不是漢唐會的人,李慶安其他什么都不會在意,況且這個雷萬春武藝高強、力大無窮,將來會是他一員猛將。
南霽云和雷萬春見李慶安過來,一齊躬身施禮道:“參見將軍!”
“兩位將軍在爭論什么?”
“將軍,我們在爭論對北庭威脅最大的敵人是誰?”
李慶安笑問道:“那你們說說看,誰的威脅最大?”
南霽云搶先道:“雷兄說葛邏祿人威脅最大,可我卻認為應該是突騎施人。”
“為什么?”李慶安笑問道:“我想知道你們這樣認為的理由是什么?”
兩人面面相視,皆說不出話來,其實他們都不了解北庭實情,雷萬春撓撓頭笑道:“我聽說葛邏祿人是反復無常的民族,這種人最不可靠。”
“那你呢?”李慶安又問南霽云道。
“將軍,我聽軍中的安西弟兄說過,突騎施人屢屢侵犯唐界,聽說李將軍就是從與突騎施人的較量中起家的。”
李慶安呵呵笑了,“其實說句老實話,連我都不清楚誰是北庭最大的威脅,只有到了北庭后,我們再慢慢地了解情況,我們不僅要和突騎施人、葛邏祿人打交道,還有回紇人、沙陀人,甚至還有河西走廊上的羌胡,這些都是能征善戰的民族,北庭要比安西復雜得多。”
他話音剛落,遠方忽然傳來了低沉的號角聲,只見一隊騎兵飛馳而來,“是河西軍!”一名軍士一眼便認出了河西軍的軍旗。
這是一支約百人的騎兵,片刻便奔至近前,為首是一名校尉軍官,他拱手施禮道:“請問李慶安將軍何在?”
李慶安策馬出來,道:“我便是李慶安!”
校尉連忙行禮,“李使君,我家安帥特來迎接,已在十里之外。”
李慶安一怔,他連忙搭手簾向遠方眺望,果然隱隱看見一支軍隊正向這邊奔來,沙塵飛舞,遮天蔽曰。
他立刻回頭令道:“全軍暫停!”
很快,軍隊越來越近,可以聽見馬蹄聲敲打著地面的聲音,仿佛悶雷一般,旌旗迎風招展,鋪天蓋地,足足有四五千人。
隊伍在在離北庭大隊一里外停了下來,駛上前數十名軍官,簇擁著中間一名五十歲左右的軍官,此人中等身材,頭發灰白,胡子拉喳,臉色很紅,有一雙神情極為熱情的小眼睛,眼角上布滿了細微的皺紋,但給人印象最深刻是他那只沒有一點肉的巨大鷹鼻,活像禿鷹的硬殼彎嘴,給人一種殲詐的感覺,他便是河西節度使安思順,安思順是安祿山的族兄,他曾是突厥酋長安延偃的侄子,而安延偃便是安祿山的繼父,突厥敗亡后,安延偃被殺,安祿山便跟隨安思順逃到了大唐,時隔二十年,兩人都成為了大唐的邊藩重臣,一方諸侯。
一個是范陽、平盧兩鎮節度使,一個是曾任朔方節度使,現又調為河西節度使。
“賢弟,我等你多時了!”
安思順跳下馬便向李慶安奔來,那份熱情,就仿佛三十年的老友重逢,李慶安只得跟著下馬,安思順張開突厥人寬闊的胸膛,緊緊將李慶安摟住,激動道:“沒想到賢弟居然升為北庭節度,老哥快慰之極!”
在任何一個人看來,安思順和李慶安都應該有幾十年的交情,可實際上,李慶安只見過安思順一面,說了三句話,僅此而已。
李慶安被他抱得實在難受,便輕輕掙脫開來,笑道:“我從河西過境,還要麻煩安帥多多關照了。”
“那是當然!”安思順一拍胸脯笑道:“少一粒米一文錢我都賠給你,不過賢弟先得去涼州城住上五天,我才能放你走。”
李慶安連忙拱手謝道:“去涼州城就不用了,我著急趕回北庭,以后再來麻煩安帥。”
“這話怎么說,不給我面子嗎?”
安思順一指不遠處搭起的帳篷,笑道:“要不,咱們先去喝一杯。”
“那恭敬就不如從命了。”
李慶安跟著他走進了剛剛搭起了大帳里,士兵收拾得非常快,不僅搭起帳篷,帳篷里還鋪上了地毯,中間是一張小桌子,上面擺滿了酒菜。
“賢弟不必客氣,到我這里就像回家一樣,請坐下!”
安思順熱情地邀請李慶安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酒,笑道:“雖然說軍中不能飲酒,其實制訂這條規則的人是不了解西域的實際情況,冬天冰天雪地,若不喝酒御寒,人都被凍死了,所以我河西軍就有規則,冬天打仗時每個士兵可帶一斤酒,而且是必備之物,想必安西也是一樣吧!”
李慶安點點頭笑道:“安西也一樣,冬天巡邏必須要帶酒,以前我當旅帥時規定只準帶一壺酒,我卻偷偷帶了三壺,另外兩壺我說裝的是水。”
兩人一起大笑,喝了兩杯酒,安思順又道:“我那族弟安祿山和賢弟的關系不是太好,我也知道,我就寫信勸他,都是大唐軍人,又沒有什么利益沖突,何必在意一些小事,大丈夫心胸要寬闊一點,不要斤斤計較。”
李慶安也笑道:“其實很多都是誤會,上次是為馬球比賽,大家都爭強好勝,火氣重了點,事后想想其實也沒必要,又不是敵國交兵。”
安思順一豎大拇指贊道:“還是賢弟看得開,我那個族弟真白活了那么大的年紀,唉!”
兩人又喝了五六杯酒,安思順眉頭一皺道:“賢弟帶了這么糧食錢物,可要當心馬匪啊!”
“馬匪?”李慶安不解地問道:“什么馬匪,河西走廊嗎?”
安思順嘆了口氣道:“從去年開始,河西走廊上便活躍一支馬匪,足有數千人,他們主要是搶劫商旅,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我幾次派兵去鎮壓,可是他們便消失了,著實令我頭痛。”
“哦?還有這種事?”李慶安很驚訝,便問道:“這些馬匪是什么人?”
安思順搖搖頭,苦笑一聲道:“說起來不怕賢弟生氣,這些馬匪都是從北庭來的,其實就是沙陀人。”
李慶安點點頭,站起身拱手道:“多謝安帥提醒,我會一路注意,時辰還早,我們就趕路了,不進涼州歇息,以后有機會再來打擾安帥。”
安思順也不再勉強他們,便道:“那好吧!祝你們一路順風,我會派兵護送你們過甘州。”
一個時辰后,李慶安的大部隊過了涼州城,繼續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