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吐蕃是奴隸制的軍事部落聯盟,軍事制度沿襲了原始部落以氏族集團為基礎的全民皆兵制,部落就是軍事、行政與生產三位一體,每逢出征,吐蕃皆整個部落參戰,士兵在前方打仗的同時,部落老少及財產相隨不會落下太遠,故有前方軍隊敗退之時,“輜重疲弱”常為唐軍所繳,從而成為吐蕃部落的掣肘之痛。
一直到安史之亂爆發后,大唐隴西空虛,被吐蕃軍乘機掠奪走百萬漢人,成為吐蕃奴隸,吐蕃這才改變了整個部落參戰的局面,而改由漢人奴隸提供后勤。
這次河湟之戰,吐蕃依然是部落連動,不過吐蕃已擄掠了不少漢人奴隸,他們被稱為庸,他們這次也被編進了后勤之中。
南霽云發現的吐蕃人便是生活在烏海附近的一個小部落,他們約有三千余人,一千男子駐扎在赤嶺,而婦孺和奴隸便分布在伏俟城以西的草原上,一般是有血緣關系的十幾戶人家聚居在一起,距離唐軍最近的那幾十頂帳篷,便是由十三戶吐蕃人組成。
他們一共有五十余人,其中三十名吐蕃婦孺,其余二十幾人都是從隴右擄掠來的漢人,是分給他們十三戶人家的奴隸,絕大部分是婦人,還有幾個老人,而男人奴隸都被派去大非川筑城了。
天已近黃昏,河邊十幾名身著襤褸的漢人女奴正在驅趕羊群回圈,其余女奴則在營帳做飯伺候吐蕃主人。
這些漢人女子原本都隴右的良家婦女,有的成家生子,有的還是未嫁小娘,她們所居住的城池被吐蕃人攻破,頓時家破人亡,夫死子散,她們的命運極為悲慘,先是抓進軍營為記,活下來的便被分配給吐蕃各部落為奴,她們沒有人身自由,為主人做牛做馬,白天受盡女主人鞭打折磨,夜晚滿足男主人的銀欲,她們的地位甚至還不如牛馬,惡劣的生存環境使她們活不了幾年,很快便被折磨死去。
“今天是他們大節,哎!不知今晚上我們能不能喝到羊肉湯?”
“蘆娘,你就別做夢了,青稞子能吃到半飽就不錯了。”
這時,幾只羊從羊群中跑出,幾名女奴頓時慌了手腳,一起跑去追趕,若少掉一只羊,她們可就活不成了。
“小羊回來!”
一名年輕的女奴拼命追趕,忽然,草原上的一根硬茬刺進了她的腳掌,頓時血流如注,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其他幾名女奴連忙圍攏上來,她們從破爛的裙子上撕下布條給她包扎。
“快去把羊追回來,跑丟了咱們可就要倒大霉了!”年輕女奴焦急地指著遠處的白羊喊道。
忽然,她的手僵住了,她看見遠處出現了一隊軍馬,正向這邊疾駛而來。
她突然驚恐地叫道:“有軍人來了!”
女奴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她們太清楚被這些虎狼軍人抓住的后果,她們都經歷過,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給她們留下了刻骨銘心般的噩夢。
女奴們也顧不上羊群,她們驚恐地四散奔逃,受傷的女奴被兩個同伴攙扶著向南奔逃,但她們哪里跑得過戰馬,片刻,如雷的馬蹄聲便在她們耳畔響起,有人哈哈大笑,“都是吐蕃娘們,弟兄好好享受啊!”
“是漢人!”
年輕女奴猛地站住了,她驀然轉身,只見一個大胡子唐軍正向她縱馬沖來,她激動得大喊大叫,淚水流滿了她的臉龐。
“救救我啊!”
向她沖來的荔非元禮愣住了,這個吐蕃娘們又哭又叫,還會說漢話,這是怎么回事?
一名士兵先看出來了,他大聲喊道:“荔非將軍,她好像是個漢人女子!”
“漢人?”
荔非元禮忽然大聲令道:“去叫弟兄們不要亂來,先問清情況。”
他翻身下馬,走到跪在他面前的女人面前,見她腳掌被一根硬木刺穿,血肉模糊,便從懷中摸出一袋傷藥,替她撒在傷口之上。
女奴跪在地上,低頭抹著眼淚,荔非元禮蹲在她面前,打量她一下道:“你說吧!如果你真是漢人女子,老荔不會傷害你。”
“軍爺,奴家姓趙,小名蘆娘,今年十六歲,原是關中鳳翔人。”
“等等!你既然是關中鳳翔人,那怎么會在這里?”荔非元禮撓撓后腦勺,疑惑地問道。
“奴家五年前隨父母去松州投靠大伯,在那里爹爹種了幾畝薄田為生,三年前,吐蕃人攻破松州,滿城人都被抓走,走過一處山崖時,吐蕃人讓我們告別家鄉,爹爹和大伯悲痛之下跳崖而死,娘也跟著爹爹跳下去了,我們五百多名年輕女子被送進了吐蕃人軍營”
“別說了!”
荔非元禮霍地站起身,怒火在他眼中閃動,這時,其他十幾名女子也慢慢聚攏過來,荔非元禮向她們揮揮手道:“你們不要怕,我們是唐軍,會保護你們,會送你們回家鄉。”
十幾名漢人女奴呆呆地聽著,忽然,有人嚎啕大哭起來,所有人頓時哭成一團,她們哭著向唐軍講述著自己被吐蕃人擄掠后的悲慘命運,多少年的痛苦折磨,多少年的思念親人,她們絕望了,她們痛苦地等待死亡來臨,可這一刻,一支唐軍,一支她們自己的軍隊突然來了身旁。
女奴們積壓在心中的苦痛都在這一刻爆發了,她們捂著臉哀哀痛哭,說不下去了,幾名女子想到自己丈夫兒女被殺死,甚至哭得暈死過去。
每一個唐軍的臉上都流滿了淚水,他們默默望著這群被吐蕃人奴役的姐妹,她們一個個衣裙破爛、骨瘦如柴,頭發像稻草一樣蓬亂,臉上充滿了饑餓的苦色,唐軍士兵們鋼牙咬斷,拳頭捏著嘎巴響。
“報仇!”一名士兵忽然大吼起來。
“報仇!報仇!”怒吼聲在原野中回蕩。
荔非元禮霍地抬頭,惡狠狠地盯著遠處的帳篷,他一拳砸在草地上,一字一句道:“給我殺過去,去救我們的姐妹,吐蕃人無論男女老幼,一個不留,給我全部殺光!”
兩百余名唐軍飛身上馬,他們抽出橫刀,怒吼著向帳篷撲去,仇恨之火已在他們胸中熊熊燃燒,滿腔的仇恨只凝成一個字:‘殺!’
十三戶正在吃飯的吐蕃人被馬蹄聲驚動了,他們紛紛跑出帳篷,忽然發現是唐軍殺來,他們驚恐萬分,轉身奔逃,兩個吐蕃少年騎馬要逃,被兩支飛來的狼牙箭射穿了后背,慘叫著跌下馬。
一名住在這里的部族長老大怒,拔劍上前拼斗,卻被一名唐軍呼嘯而過,人頭被劈飛,三十名吐蕃婦孺瞬間便被唐軍的鐵蹄淹沒了。
天色黑盡時,李慶安的大隊緩緩抵達了河邊,帳篷中間點起了熊熊的篝火,荔非元禮正率領唐軍們忙碌地殺羊烤肉,二十幾名女子被安置在別帳里,有唐軍給她們送去了羊奶和烤好的肉。
荔非元禮胸中怒火依然難平,他恨恨地向李慶安稟報道:“七郎,我老荔憤慨難當,把這里的吐蕃人全殺了,若觸犯了什么軍紀,你責罰我好了。”
“你殺人我不責罰你,可如果有一人逃掉,我打你一百軍棍!”
荔非元禮大喜,他立刻道:“沒有,我保證沒有一個人逃掉,我們是包抄而來。”
這時,南霽云帶著一名剃頭穿氈老者上前道:“將軍,這名老人也是漢人奴隸,他知道伏俟城那邊的情況。”
老者上前跪了下來,泣道:“將軍啊!我是臨洮人,已經被抓來十年了,如果我能再回故鄉,我一定給你立長生牌,天天給你跪拜。”
李慶安心中難過,連忙將他扶起,安慰道:“老人家,我們一定會送你回故鄉,你能不能先給我說說伏俟城的情況?”
老者嘆了口氣道:“我是臨洮的鐵匠,打了三十年的鐵,手中有活,所以才沒有被殺死,兩個月前,我被征去伏俟城干活,三天前才隨主人回來,伏俟城里堆滿了糧食,我數過,有二十四座大糧倉,那里是吐蕃軍的糧庫重地。”
“那里有多少吐蕃兵駐防?”
“我不清楚,估計有幾千人吧!不過聽我主人說,伏俟城的軍隊不是太多,吐蕃重兵都集中在青海的一南一北,南面的赤嶺大非川一帶,北面的大通山谷地,軍爺,我不知道你們居然會跑到背面來了。”
李慶安的眉頭皺成一團,他一直擔心的事情恐怕要成為現實了,那就是他怎么去河湟?青海湖南北都有重兵駐防,他們根本就繞不過去,如果他們一旦被吐蕃人發現,那也只能退回敦煌了,那他來河湟還有什么意義。
他背著手慢慢地踱步,思考著對策,從南面過去,要翻越赤嶺,首先大非川他就過不去,只能走北路,繞青海以北的大通山谷地過去,他仔細研究過地圖,大通山谷地寬約百里,吐蕃人不可能處處防備,中間肯定有缺口,如果再想辦法將大通山的駐兵南調一部分,那肯定會出現防守漏洞,這樣,或許他們會有機會了。
想到這,李慶安招手將南霽云和賀嚴明二人叫來,道:“我們身在敵后,情報是第一重要,你們各率一小隊人馬去伏俟城和大通谷,探查情況,記住,無論如何不能讓吐蕃人發現我們的行蹤,就是普通平民也不行,如果不慎被發現,就將附近的人統統殺死,不管男女老幼,一個不留,千萬不要有婦人之仁,否則我們將有姓命之憂。”
“屬下遵命!”
二人抱拳行禮,各自匆匆去了,李慶安又讓人把趙蘆娘帶來,詳細問了問劍南那邊的情況,他忽然有一種想法,吐蕃大軍聚集在大非川,劍南一帶一定空虛,為什么不趁此機會收復被吐蕃占領的劍南城池呢?
唐軍吃完晚飯,便將火熄滅休息了,數十名崗哨分布去了周圍十里之外,盡管南霽云曾經去探查過,周圍三十里內沒有人煙,但李慶安依然不敢大意,他們就躋身在幾十萬吐蕃人的中間,一旦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唐軍很快便入睡了,鼾聲此起彼伏,李慶安難以入睡,他拿著弓箭在營地周圍四處巡游,他經過幾頂女奴的帳篷旁,兩名哨兵守在她們帳篷附近,見李慶安過來,兩人一起站了起來。
“有人搔擾她們嗎?”李慶安指了指帳篷問道。
“回稟將軍,沒有!”
李慶安靠近帳篷,從縫隙向里望去,里面一片黑暗,隱隱可見她們擠在厚厚的毛毯上,都睡著了,呼吸聲均勻起伏。
李慶安暗暗嘆息一聲,對兩名哨兵道:“看好她們,任何人不準進去,假如有人要強行闖入,立刻來通報我。”
“遵命!”
李慶安又離開了女奴的帳篷,走到一處低矮的山丘前,他爬了上去,雖然山丘不高,但依然有一種極目遠眺的感覺,夜風寒冷,撲打著他的臉龐。
他索姓抱膝坐了下來,在他記憶中,這里是海拔三千米的高原,天空變得格外地潔凈,也顯得更大了,就仿佛無涯的大海,又像一張覆蓋著一切的天幕,那么平靜,沒有一點皺紋,全是一樣深的藍色,漫天的星斗掛在他的頭頂,就仿佛綴在天幕上的寶石,格外地璀璨奪目,忽然,一線光亮向西邊移動,是一顆星星向西邊墜落,很快便落下天邊不見了
這里離太空是如此之近,李慶安忽然想起他在后世看過的一部科幻記錄片,說青海湖邊有很多不明來歷的外星蹤跡,比如石碟之謎,他腦海里出現了一種古怪的想法,他會不會遇到外星人,給他找到時光隧道,讓他重回一千三百年后。
李慶安苦笑著搖了搖頭,怎么會呢?就算真的有時光隧道在他面前,他還有那個勇氣回去嗎?從天寶五年的初春來到大唐,一晃就已是天寶七年的九月了,快三年了,他覺得自己幾乎已經融進了這個時代,和所有人一樣,鉆頭覓縫地想向上爬,渴望著早一天做到節度使的位子,渴望著被封為大將軍,拜將入相,做高官,住巨宅,擁有像楊貴妃那樣的美女、擁有無盡的財富,能名垂青史,有著和所有大唐軍官一樣的想法。
于是,他拼命地結交權貴,得到高力士的青睞,被李林甫看中,進入汰漬檔,被大唐皇帝所肯定,巧取豪奪了五萬兩黃金,至今為止,他一切都很順利,他甚至已經看到了安西節度使的位子在向他招手,他有些忘乎所以了。
直到今天,他無意中親眼看到了,親眼聽到了漢人奴隸們的悲慘,就仿佛迎頭一棍,將他打醒了。
不是,他應該和普通的大唐人有所不同,他擁有著比他們多一千三百年的歷史,漢民族的一次次悲慘的輪回,他比他們知道得更清楚,比他們體會得更痛徹。
李慶安不由想起了趙蘆娘的訴說,‘吐蕃人攻破松州,滿城人都被抓走,走過一處山崖時,吐蕃人讓我們告別家鄉,爹爹和大伯悲痛之下跳崖而死,娘也跟著爹爹跳下去了,我們五百多名年輕女子被送進吐蕃人軍營’
他心中像痙攣一般的劇烈,一幕幕漢民族的被屠殺史閃過他的眼前,就在七年后,安史之亂爆發,吐蕃大舉攻唐,數以百萬的漢人被抓入吐蕃,淪為奴隸,淪為牲畜,他們的妻女被強占,父母被殺死,家園被搗毀,他們被剃發易服,強迫忘去故土語言,代代為奴。
在其后數十年間,無數野獸般的異族人蹂躪著、殺戮著漢民族,天寶十五年,李隆基西遁,十幾萬胡兵殺進長安,大唐的繁榮在胡兵的獰笑中灰飛湮滅,中原在胡人鐵騎下掙扎,一座座城池被攻破,屠城,男人殺絕,婦人輪營而死;白馬寺的大火,東都洛陽掙扎在回紇人的銀欲之中;廣德元年,吐蕃破京,洗劫半個月,將長安的財富婦女席卷一空而走。
這些歷史漸漸被子孫們淡忘了,后世之人只記得會盟碑下的友好,只記得那些歌風頌德的文字,可今天的李慶安卻格外真切地體會到了歷史的殘酷,二十幾名漢人女奴的悲慘遭遇,不正是唐蕃關系最真實的寫照嗎?
“隴頭已斷人不行,胡騎夜入涼州城。漢家處處格斗死,一朝盡沒隴西地。驅我邊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國養子孫,今著氈裘學胡語。誰能更使李輕車,收取涼州屬漢家?”
他低聲吟著這首張籍的名詩,今天夜里,他想得太多太多,他心中有了一種從未有過感觸。
今夜,青海湖畔,他將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