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繁花似錦的好時節,最宜賞春尋芳。
秦雷在花廊中閑庭信步,聽身邊的館陶和柴世芳匯報戰爭債券的情形。秦雷將戰爭債的發行分為南北兩大區,南區包括山南山北江北江東四個省,由復興衙門負責發行;北區則是包括京畿在內的其余五省,由政務寺負責。
“我們將意見稿下發至全國各地的豪門大族。”館陶輕聲道:“大多數人的興趣還是很濃厚的。”
“館陶先生說得對啊。”被秦雷一手扶上復興衙門領頭人的寶座,柴世芳自然一如既往的對王爺鼎力支持,只見他微微激動道:“王爺能在絕對劣勢下兩勝趙無咎,現在宇內對您的信心之高,實在是出乎想象了。”
秦雷卻不為所動道:“只怕是鼓掌看熱鬧的多,掏錢買債券的就寥寥了吧。”
柴世芳不由面色一滯,這才訕訕道:“預售效果是有些不大理想,但想必公開發售時會好很多。”
秦雷輕哼一聲,似笑非笑道:“整整半個月的預售期,你們南方完成了多少?北方又完成了多少?”
“回稟王爺,南方已經認購四十七萬四千七百五十兩。”柴世芳小聲答道。
“北方是十二萬三千三百三十兩。”館陶的聲氣十分不足。
“不錯嘛,還有零有整的。”秦雷語帶嘲諷道:“南北加起來不到六十萬兩,你們這就滿足了?”
柴世芳連忙解釋道:“其實我們南方大多數還是有意向的,復興衙門粗略摸了摸底,少說也有七八百萬兩的購買能力。”說著略顯為難的看秦雷一眼道:“只是……”
“說。”秦雷站定腳步,望著湖面上一對戲水的鴛鴦,聲音平靜道:“不要吞吞吐吐。”
“王爺明鑒,南方的大家主們確實在持幣觀望中。”柴世芳連忙恭聲解釋道:“但這不是對王爺的不信任,而是當今局勢撲朔迷離,大伙還是想再等等。”
館陶也頷首道:“北方也是這個原因,且觀望的氣氛更為濃重,但只要南方的銷量上去了,相信北方會跟風的。”
“等等等等,再等黃花菜都涼了!”秦雷眉頭緊鎖道:“難道往后若干年的稅賦作抵押還不行嗎?”
“如果局勢穩定當然可以。”館陶苦笑道:“可他們擔心李家一旦成事,或者導致大秦分裂,賦稅又從何保證呢?”
秦雷心頭一震煩躁,從地上摸起個蠶豆大小的鵝卵石,甩手丟進湖里,把那對和和美美的小鴛鴦嚇得撲棱飛。
兩人心頭一沉,趕緊躬身請罪道:“王爺息怒,我們再去督促就是。”
秦雷搖搖頭,嘆口氣道:“看來是我心急了,畢竟都是有家有業的,怎會看不清局勢就胡下注呢?”
“王爺明鑒。”館陶點頭道:“其實只要局勢一明朗,認購的數量定然會激增的。”
“可時間不等人啊,誰知道京里什么時候才能云開霧散呢?”秦雷搖頭道:“不趁著齊國國力疲敝、無以為繼的當空給它一下子,只怕等它緩過氣來,就再沒有這么好的機會了。”
“王爺是不是有些急了?”柴世芳畢竟是個直脾氣,心里有話還是要說的:“齊國要修養,咱們同樣也要修養,大家都認為三五年之內不可能有大戰發生了。”
“這不是你該cāo心的事,”秦雷垂下眼皮道:“你的任務是幫我搞錢。”
柴世芳的滿腹諫言一下被噎住了,只好吭哧吭哧道:“問題是搞不來啊……”
閉目尋思片刻,秦雷沉聲問道:“孤王在復興衙門的份額,現在能值多少錢?”
“王爺您是兩成,也就是兩千份話事權。”柴世芳沉吟道:“現在一份話事權大概是八萬兩銀子了,兩千份就是一億六千萬兩。”
秦雷不由張大嘴巴道:“我這么有錢了?”
“您的身家確實有這么多。”柴世芳搖頭苦笑道:“說起來咱們復興衙門也值個幾億兩白銀了,可那都是運河、道路、礦藏、土地、還有各種各樣的專營專賣折現算出來的。真要說現銀,還真沒有多少。”
“也就是說。我現在就是想變現,也換不到幾個錢?”秦雷皺眉道。其實這情況他也清楚,復興衙門干股價格漲得這么高,并不只源于空泛的信心,而是利用他和南方兩省官府的權力,將大量的山川礦藏之類的國家財富轉移到了復興衙門名下。
得到了這些無價財富,復興衙門的估值自然會迅速暴漲,然而要想使這些大家伙產出源源不斷的真金白銀,海量的先期投入是必不可少的。
殺雞取卵固然痛快,可這些幾百年的大家族都是謀百世者,自然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放水養魚這個比較吃力的辦法。
自從昭武十七年成立至今,短短三年時間里,復興衙門已經先后投入了兩千三百多萬兩用于疏浚運河、構建堤壩、修整道路、開采礦山,等一系列的基礎建設。若是單從賬面金銀上看,三年來的支出要遠遠大于收益的。
雖然賬不能這樣算,但真金白銀花掉了就沒有了,秦雷要想在內部變現自己的干股,還真沒人能買得起……按照復興衙門的章程,想要轉讓手中的份額,需先由內部優先收購。
見王爺神色飄忽不定,柴世芳心驚肉跳道:“王爺,您可千萬別把咱們的份額轉讓給北佬啊。”議事大會的每一份干股都貨真價實,代表著對復興衙門恐怖財產的一份所有權,代表著一份穩定而恒久的豐厚收益,素來為北方豪門所垂涎,私下里甚至開出過十萬兩以上的價格求購。
但南方大族也不傻,怎會把下金蛋的雞讓給別人呢?而且預先擬定的章程也限制了份額的外流,即使偶有遇到難處、想變現份額的,也會在內部消化掉。
可這個法子對秦雷這樣的大東家沒有作用,因為內部根本無法消化他那價值億萬的兩成份額。
看著柴世芳面如土色,秦雷這才笑笑道:“你多慮了,我是不會轉讓自己的份額的。”說著正色道:“館陶先生。”
“屬下在。”張諫之恭聲應道:“王爺請吩咐。”
“你可以明告天下,孤王可與所有債權人簽訂一份補充協議——用孤在復興衙門的一半話事權,作為戰爭債券的抵押,一旦朝廷喪失償債能力,他們便可以得到相應份額的復興衙門干股。”秦雷字斟句酌的沉吟道:“就把我的份額作價五千萬兩吧。”
“這可就折了三千萬兩啊。”館陶不由心驚道:“至少頂兩年的國家稅賦。”
“王爺請三思啊。”柴世芳感覺有些暈,結結巴巴道:“王爺要這么多錢干嘛”打一場打仗也不過千萬兩銀子罷了,他實在無法理解秦雷借五千萬有什么用。五千萬啊,光每年的利息就是四百萬兩吶……
“不想讓我質押,你們就贖買!”秦雷頗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道:“買不起就老實看著!”說著揮揮手道:“趕快去籌錢吧,別讓人家搶了先。”柴世芳只能郁郁而去。
待柴世芳走遠了,館陶苦笑道:“王爺,咱們是不是有些玩大了?”
“顧不得那么多了。”秦雷揮揮手,面色冷峻道:“三國之所以能并存二百年,雖然原因很多,但根本上還是沒有壓倒性實力所致。”說著雙拳一對道:“按照大秦現在的狀況,在最好的情形下,沒有個二三十年也無法達到那一步。”
“所以您就準備行此非常手段?”館陶嘆氣道:“兇險異常,兇險異常啊!”
“若是到時候不夠的話,我還會把另外一半也拿出來。”狠狠錘一下面前的石柱,他咬牙切齒道:“要是還不夠用的,我會設法讓山南江北兩省官府也如法炮制的!”
館陶頓時陷入了石化狀態。如果真按王爺所言,將六成復興衙門的份額都出質了,最少可以換來三億兩白銀。按照復興衙門對秦國財富的估計,朝廷每年的財稅收入大概是一千萬兩,至于全國流通的貨幣大概是其十倍,而華夏的財主們又有窖藏金銀的愛好,應該還有大致相當的數量被深埋地下。
也就是說,秦國境內的真金白銀加起來也不過是兩億多而已,當然財貨還要流通,不可能都用來買了債券,能有一半匯集到他手里就不錯了。齊楚兩國的情況也大差不差。
所以秦雷要想籌到三億兩白銀,就得把三國可投資的金銀全部掏空才能湊齊。
且不說人家齊國楚國人認不認他的債券,以及由此產生的恐怖利息怎樣償還,單單有這個想法,就足以證明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了。
“不大現實吧。”好半天,館陶才混過神來,憋出一句道:“您也只是想想而已吧?”
“是啊是啊,我也就是這么一說。”見他無法接受,秦雷便打個哈哈笑道:“應該用不了那么多。”但他心里早打定主意,必要的時候會一意孤行到底。
秦雷是有一系列計劃的,向全天下舉債不過是賣出的第一步而已。一旦啟動后,一系列令人瘋狂行動便會付諸實踐。他要讓世人徹底明白,想要摧毀一個國家,除了無敵的鐵蹄之外,還有更多更簡單的辦法!
孫子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取勝的最高境界是用謀略勝敵,而不是鮮血和刀劍。
倒要看看是自己的想法太瘋狂,還是現實更瘋狂!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大約是同一時刻的中都城內。
回到京里已經有幾天的大皇子,在進宮拜見皇祖母和皇帝之后,今天又到外公李太尉家問候。
雖然身邊人都勸他,不要在這個敏感的時候去李家,但秦靂笑道:“孤王一貫堂堂正正,心中無鬼,又有什么好避嫌的呢?”便執意出府,步行向對門太尉府走去。
對于他的到來,李家也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老太尉帶著李四亥和幾個孫兒親自出迎,大開中門將好外孫接進府去。
扶著外公坐在空蕩蕩的廳堂上,秦靂畢恭畢敬的磕了頭。李渾也滿臉欣慰的讓李央來給大殿下磕頭還禮,又讓李四亥領著他去后堂拜見外婆。
三年之內連折了三個兒子,李太夫人的精神頭自然好不到哪去,一見到大皇子便痛哭起來。秦霆給她磕頭,她卻躲開不受,與她說話,她也一句不應,弄得秦霆好不尷尬。
見大殿下受屈,李四亥連忙對老娘道:“阿姆,這是您最疼愛的外孫啊,怎么連話都不跟他說了呢?”
老太太依舊面朝墻壁道:“要不看他是我外孫,早就放狗把他攆出去了!”
李四亥朝秦靂抱歉笑笑道:“你外婆接連受了些刺激,說話有些不著調,殿下不要介意啊。”話音未落,便聽‘啪’地一聲,被自己老娘賞了個大耳刮子。
李四亥捂著臉還沒反應過來,卻聽老娘哇哇大哭道:“你這個娶了媳婦忘了娘的小畜生,竟然咒自己老娘腦子有問題,我打死你個小畜生。”說著cāo起炕頭上的笤帚便是一頓劈頭蓋臉。
李四亥被打得狼狽不堪,只好抱頭鼠竄道:“殿下還是去前廳說話吧,我娘發起瘋來是要殺人的。”
秦靂深深嘆息一聲,朝撒潑打滾的李太夫人深施一禮,這才轉身離去。
回到前廳時,李央來卻告訴他:“爺爺在書房等殿下。”說著便一瘸一拐的帶他去后院書房。
秦靂看他一瘸一拐的樣子,不由又是嘆了口氣。
李央來聞聲回頭道:“表哥怎么了?”
秦靂搖搖頭,沉聲問道:“你的腿怎么還沒好?”
“這樣已經不錯了!”李央來的臉上閃過無窮的憤恨,咬牙切齒道:“你那好弟弟忒是狠毒,一腳就踢碎了我的膝蓋骨,若不是咱李家有錢請得起名醫,我下半輩子就得癱在床上!”
“他也是一時失手。”秦靂輕聲道:“拳腳無眼嗎……”
“哼!就知道你向著他!”李央來把頭往外一別,悶聲道:“到了,自己進去吧。”說著便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秦靂苦笑著搖搖頭,掀開簾子進了書房。
李渾還是方才的打扮,聞聲招呼秦靂進來,讓他坐在把虎皮交椅上,自己則坐在大案之后。爺倆隔著寬大的案臺遙遙相望,良久不語。
秦靂終是耐不住沉默,開口道:“外婆的病可看過醫生了?”
“看過了,不頂用。”李渾強笑一聲,卻突然吧嗒吧嗒落下淚來,趕緊用袖口擦擦淚道:“也難為她了,老年喪子,還接連喪了三個。最疼愛的小孫子又殘廢了,換做誰也頂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