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白樂天有詩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中都的四月天,已是繁華落盡、綠蔭如墨,人們聚集在茶肆中、樹蔭下,一邊吃茶喝水,一邊興致勃勃的討論著最近的大事小情。但小老百姓能知道啥?無非是人云亦云罷了。就像行在大海上的小舢板,只能看到高高卷起的波濤,卻感覺不到隱藏在水下的暗潮洶涌。
其實與跌宕的欺負的昭武末年比起來,這些rì子實在是平淡無奇,能稱得上波瀾的,無過于太尉府、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四部會審虎牢關失守一案了。
這件事著實曾令中都百姓怒不可遏、以至于上萬人圍住太尉府和皇甫家,辱罵討伐長達如rì,但那已是去歲的事情了。而今隨著大秦軍隊反敗為勝,失地盡收,百姓一高興,再沒有去年那種恨不得‘食其肉,噬其髓’的怨氣了。
現在之所以持續關注、保持熱議,很大程度上,不過是給平淡無奇的生活找點調劑,想看看熱鬧罷了。
這會審確實是有些看點的,譬如說看李太尉如何審理自己的堂弟……按說有這種親戚關系,太尉大人應該是回避的,但朝中那些熟讀律法的大人們,偏偏選擇無人提出異議,好像篤定他會公正嚴明一般。
再譬如說,當時到底是怎樣的情況,能讓兩位久經沙場的老將,不殺一人、不打一仗,便拱手讓出好不容易奪下的虎牢雄關。
就在京都百姓紛紛的議論聲中,對相關犯官的審訊開始了,這一天是天佑元年四月初九,歷史會銘記這個rì子。
在森嚴肅穆的大理寺大堂上,立著兩排兇神惡煞的皂衣衙役,在‘公正嚴明’的大匾下,按尊卑坐著太師太尉李渾、刑部尚書魏箏義,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辟延,但主審的卻是官職最低的大理寺卿周維公……這沒什么好奇怪的,大理寺本來就是審理官員犯罪的地方。
眼下堂中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周寺卿手中那方四寸驚堂木上,只等他高高舉起、重重落下,便開始這堂背景復雜的審訊。
周維公的右手按在醒木上,面容嚴肅沉穩,但心中卻又是一番別樣的思緒……
他剛上任不到一年時間,原先的大理寺卿是有著‘文黨死忠’美譽的曲巖曲大人。前年文彥博倒臺,昭武帝并沒有株連太多人,只是把曲巖這樣過于礙眼的家伙攆出朝堂而已,用的名義也不是‘結黨營私’,而是‘貪瀆受賄’這件屢試不爽的利器。
身為左少卿的周維公自然順理成章的接任。但有道是‘蛇鼠一窩’,正卿有問題,少卿能干凈到哪去呢?是以周大人一直惶惶不可終rì,擔心哪天也被扣上相同的帽子,追隨曲巖而去。
便在憂心忡忡中煎熬著,直到皇帝東狩,素來仁慈的太子爺登了基,周大人這才長長緩了口氣。是以從內心講,周維公是感激天佑帝的,也想著把這件看似無奇的差事辦利索了,也好上報天恩,下對百官,為將來的仕途加碼。
但昨天夜里發生的一切,打了周大人的如意算盤,讓他終于清晰明白,自己面對的不是一樁普通的官員瀆職案件,而是一齊有預謀、有計劃的政治事件……
事情還要昨天傍晚說起,身為此案的欽命主審官,他按例要進宮面覲皇帝,匯報一下準備工作,請示一下上級精神,這并沒什么稀奇的。
但這是皇帝第一次單獨召見他,意義非凡啊,因此周大人的心情還是很激動的。跟著引路的太監到了御書房,周維公終于見到了溫潤如玉的天佑帝。
誠惶誠恐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高呼道:“微臣大理寺卿周維公奉詔覲見!”
天佑帝擱下手中的書簡,微微一笑道:“周大人請起來說話!”
周維公便趕緊謝恩爬了起來,只聽皇帝吩咐道:“給周大人搬個墩子。”
便有小太監搬個錦墩過來,周維公連忙惶恐的推辭道:“折殺微臣了,我還是站著回話吧。”
“坐下吧。”天佑帝微笑道:“朕不喜歡仰頭看人。”
周維公這才斜欠著身子坐下,舉止頗為拘謹。
天佑帝擺下手,伺候太監便躬身退下。待沉重的紫檀木房門關閉后,偌大的御書房里便只剩下君臣兩人。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天佑帝打破了沉寂,一語便是石破天驚道:“愛卿可知你現在掌握著我大秦帝國的命運?”
周維公聞言一哆嗦,不由抬頭望御案上望去,正瞧見天佑帝目光炯炯的看向自己,忙低頭答道:“微臣愚魯……并不知道。”
天佑帝不以為意的笑笑,轉換話頭道:“父皇在位時,其實是有人想要把你劃進文黨的。”周維公趕緊從墩子上爬起,連連叩首道:“冤枉啊陛下,微臣雖然曾身為文黨下屬,但我當的是朝廷的官,作的是陛下的臣子,要說有黨,也是跟陛下您一黨啊……”當官的多會說話啊。
“不要后怕了,朕是知道你的。”天佑帝清聲道:“朕當時對父皇說:‘周少卿素來忠心耿耿,公正嚴明,乃是鎮國之寶,能壓得住壞人。這樣的人怎么回事文黨呢?”
周維公哭泣道:“謝吾皇保全之恩……微臣肝腦涂地,在所不惜啊。”
“快起來吧,朕有正事要跟你說。”天佑帝溫和笑道。
“謝陛下。”周維公這才抹著淚起身,重新坐在墩子上。
“你也不用感謝我。”天佑帝微笑道:“朕當時也是為國留賢,以抗jiān邪啊。”說著仿佛隨意道:“以愛卿之見,朝中可有jiān邪啊?朕要聽真話!”
周維公心中咯噔一聲,額頭登時見汗,硬著頭皮道:“應該是有……吧。”
“誰?”天佑帝逼問道。其實這個問題純屬多余,李渾這半年來的藐視圣上、擁兵自重,飛揚跋扈、獨斷專行,每一條都歷歷在目、清晰可見,每一條都可以稱得上‘jiān邪’了!
想到自己這半年來白白遭受的閑氣,天佑帝一拍桌案,憤憤道:“其實人人皆知,可是人人不言!”
“這個……”周維公連咽數口吐沫,只好蚊子哼哼道:“應該是李太尉吧……”
“愛卿不容易啊,朕果然沒有看錯人。”天佑帝長舒口氣道:“自從父皇去后,李渾越發無法無天,已經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了。”說到這里,皇帝的語調低沉了下來,目光凝重道:“東邊的趙無咎,南邊的諸洪鈞,都在磨刀霍霍,看著咱們大秦朝臣不臣,君不君的,你說到最后會有什么后果?”說著目光一閃,盯了周維公一眼。
“國將不國。”周維公低下頭,輕聲道。
“說的好!就是國將不國!”天佑帝雙手互擊,沉聲道:“李太尉過去確實是有功之臣,但他現在恃功欺君,無法無天!在朝野上下四面樹敵,早就人心喪盡!敢問當今諸公,誰不恨得食其肉而寢其皮?”
“他就是長在我大秦朝肌體上的一顆毒瘤,已經爛透了,無藥可救了,若再不壯士斷腕,就會把整個大秦朝都害死!”覺著這樣說有些狠毒,天佑帝又嘆口氣道:“你知道嗎?眼下他就在謀劃著逼朕退位!”說到這里便戛然而止,直勾勾的盯著周維公。
‘這話你跟領兵的將軍說啊,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能干得了什么?’周維公心中叫苦不迭道,但顯然不能這樣回答皇帝。尋思片刻,這才跪下啟奏道:“李太尉桀驁不馴,舉朝皆知,實在應該嚴懲。但他在軍中根深蒂固,麾下雄兵十數萬,又一手把持京都防務,就連大內侍衛中,說不得也有他的人,萬一事有不測,反而貽害皇上,這是不可不慮的。”
憂國憂君的說了半天,周維公最后才小聲道:“況且……微臣一個小小的三品文官,也做不得什么……”
雖然早料到他會害怕,但天佑帝心中還是有些失望,淡淡一笑道:“不要害怕,不是讓你沖鋒陷陣,當面鑼對面鼓的跟李渾放對。”
周維公這才松口氣,擦擦腦門的白毛汗道:“敢問陛下,已經沒有緩和的可能了嗎?”
“實話跟你說吧,我皇家與李家必有一戰,對他李三軍,朕并不是束手無策的。”秦霆說著指向南邊道:“八十里外的京山城,就有我皇弟的十萬禁軍,更南面的地方,還有三十萬大軍候命,你說我們兩家,誰能笑到最后呢?”
“當然是邪不勝正了。”這話倒是答得順溜討喜,等著將來若是李渾贏了,還可以把皇家說成是‘邪’。
“對,就是邪不勝正!”天佑帝果然龍顏大悅,拊掌道:“朕已經有了萬全之策,定然可以將謀逆之人一網打盡!”
見皇帝已經交了底,若是自己不答應,恐怕連這個門都出不去。可他還真沒想過,要與兇神惡煞的李太尉放對,一想到李渾那須發皆張的老臉,周維公就覺著毛骨悚然,實在是騎虎難下啊……
他正在沉吟,又聽皇上說道:“周愛卿,朕都知道那人權勢滔天,你要下很大決心才行。但眼下已是迫在眉睫,不得不發了。”說著凄然一笑道:“等到朕和皇祖母被逼迫著唱逼宮戲時,誰能來做我大秦的張孟將呢?”
張孟將是誰?前唐宰相張張柬之也,以保護大唐皇室、逼迫武后退位聞名于世。
周維公一聽,心道陛下這話可就有分量了,那是相當明顯的暗示啊!只要能把這事兒辦妥,我就可以當上宰相了!最次也是個內閣首輔吧……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想到此,心里忽然一熱,叩頭說道:“到底需要微臣做什么,還請皇上明示,臣當披肝瀝膽,死不足惜!”
終于是答應了!
御書房里的氣氛立時和緩許多。天佑帝面色和煦道:“放心,不是讓你當面鑼對面鼓的與李太尉放對,你要做的很簡單……一個字,拖。”
“拖?”周維公輕聲道:“陛下想讓微臣拖延時間?”說著恍然道:“案子……”
天佑帝頷首笑道:“周大人是個有慧根的啊。”便正色道:“不錯,李渾想借這個案子起來逼宮,而朕還需要時間準備。”
“不知陛下需要多長時間?”周維公咬牙問道:“微臣豁出這條賤命,也要盡量做到。”封侯拜相的誘惑是如此強烈,以至于讓周大人真以為自己成了張孟將……
“一個月。”天佑帝淡淡道:“對于這種大案子,審上個把月是很正常的吧?”秦雷已經來信,他的軍隊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到位。
“微臣……明白了!”周維公莊重的叩首。
“一切拜托了。”天佑帝起身親自將周維公扶起道:“來rì同飲慶功酒,當推愛卿首功!”
在皇帝的殷切目光下,周維公昂首出了御書房。
此時斜陽正濃,余暉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長,頗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感覺。
拜辭出宮,讓冷風一吹,周維公不禁打了個寒戰,沸騰的熱血頓時消散。一想到要與那老魔頭周旋月余,他頓時又犯愁了。都說差事好接難辦,看來一點都不錯。這事關系重大,怎么就那么草率的答應下來了?
想要去找個人商量一下,卻又怕走漏風聲,惹來殺身之禍。周維公枯坐轎中一籌莫展,就連封侯拜相的誘惑也不能讓他提起精神來。
正在彷徨無計之時,轎簾掀開,一個跟班送上一個淡雅的請柬,恭聲說道:“大人,有位先生讓小的把這個給您。”
“真他媽沒規矩!”一腦門官司的周大人,居然爆出句粗口道:“他是你大爺嗎?讓你干嗎你就干嗎?”說著伸手將那請柬打落地上,氣呼呼道:“原帖奉還,讓他哪涼快哪待著去。”
那跟班滿臉無辜道:“可那位先生說,您看了就一定會赴宴的。”
“做夢!”周維公啐一聲,放下轎簾道:“起轎……”
轎夫趕緊抬起轎子,顫巍巍的繼續前行。
沒走出兩步,轎子里的周大人又悶聲道:“把那東西拿過來。”
“什么大人?”跟班小心翼翼問道。
“你是豬啊?當然是請柬了!”趕上周大人壓力大,要發泄,只能算那跟班倒霉。
跟班的不顧狗血噴頭,趕緊跑回去建起那請帖,再屁顛屁顛的遞給大人。
周維公打開一看,無力的呻吟道:“我這么好奇干啥啊……”那請柬上的落款叫陰無異。對于這個人,周維公還是有所耳聞的,知道他是太尉府的清客,且地位頗高,完全可以代表李太尉。
這真是剛說打鬼,鬼就來了,老子是不是出門忘了拜拜了?
按說這時候是不見為好,可他不過一個小小的三品文官,怎敢當面得罪權勢滔天的太尉大人?
在轎子里斗爭好一會,只好甕聲下令道:“回去換身衣服,本官要去玉帶河。”
眾人心道:‘莫非是要去瀉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