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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仙坐著磕核桃,玳珍和云澤便順著腳走到陽臺上來,雖不是存心偷聽正房里的談話,老太太上了年紀,有點聾,喉嚨特別高些,有意無意之間不免有好些話吹到陽臺上的人的耳朵里來。云澤把臉氣得雪白,先是握緊了拳頭,又把兩只手使勁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跑了兩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傴僂著,捧著臉嗚嗚哭了起來。玳珍趕上去扶著勸道:“妹妹快別這么著!快別這么著!不犯著跟她這樣的人計較!誰拿她的話當樁事!”云澤甩開了她,一徑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間里來,一拍手道:“這可闖出禍來了!”蘭仙忙道:“怎么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云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么話!”蘭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說出這種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么?”玳珍道:“姜家沒面子,還是一時的事,云妹妹將來嫁了過去,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蘭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見得跟那一位一樣的見識。”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愛聽,說咱們家的孩子,決不會生這樣的心。她就說:‘喲!您不知道現在的女孩子跟您從前做女孩子時候的女孩子,哪兒能夠打比呀?時世變了,人也變了,要不怎么天下大亂呢?’你知道,年歲大的人就愛聽這一套,說得老太太也有點疑疑惑惑起來。”
蘭仙嘆道:“好端端怎么想起來的,造這樣的謠言!”玳珍兩肘支在桌子上,伸著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會,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為她是特別的體貼云妹妹呢!要她這樣體貼我,我可受不了!”蘭仙拉了她一把道:“你聽——不能是云妹妹罷?”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聲,蹬得銅床柱子一片響。嘈嘈雜雜還有人在那里解勸,只是勸不住。玳珍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別瞧這位小姐好性兒,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爺姜季澤卻一路打著呵欠進來了。季澤是個結實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腦后拖一根三脫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有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里頭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說話?”蘭仙道:“二嫂。”季澤抿著嘴搖搖頭。蘭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澤一聲兒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將椅背抵著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著椅子坐了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里只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蘭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剝了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么?”
正說著,七巧掀著簾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繞到蘭仙椅子背后,兩手兜在蘭仙脖子上,把臉湊了下去,笑道:“這么一個人才出眾的新娘子!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著他們早早替你辦了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壞了!”蘭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閣的日子正趕著非常時期,潦草成了家,諸事都欠齊全,因此一聽見這不入耳的話,她那小長掛子臉便往下一沉。季澤望了蘭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誰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罷!我也慣了。我進了你姜家的門,別的不說,單只守著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好處到我頭上?”季澤笑道:“你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七巧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只管撥弄蘭仙衣襟上扣著的金三事兒和鑰匙。半晌,忽道:“總算你這一個來月沒出去胡鬧過。真虧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來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澤笑道:“是嗎?嫂子并沒有留過我,怎見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蘭仙使了個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這么個猴兒崽子,我眼看他長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來了!”
她嘴里說笑著,心里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閑著,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蘭仙縱然有涵養,也忍不住要惱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勁,把那二寸多長的指甲齊根折斷。七巧喲了一聲道:“快拿剪刀來修一修。我記得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喚:“小雙!榴喜!來人哪!”蘭仙立起身來道:“二嫂不用費事,我上我屋里鉸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蘭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著腮,抬高了眉毛,斜瞅著季澤道:“她跟我生了氣么?”季澤笑道:“她干嗎生你的氣?”七巧道:“我正要問呀——我難道說錯了話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頭逛去?”季澤笑道:“這一家子從大哥大嫂起,齊了心管教我,無非是怕我花了公帳上的錢罷了。”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別人不安著這個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鬧了虧空,押了房子賣了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我不過是要你當心你的身子。”季澤嗤的一笑道:“我當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顫聲道:“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樣兒,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個人看?”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并不是自己作踐的。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佻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發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鉆石的光,閃閃掣動著。發髻的心子里扎著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鉆微紅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