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二章
“崔相公,前線戰事如何?”
下朝之后,崔與之正在思考天子今日朝會上提出的幾個問題,分析這兩件事對于大宋的利弊,卻被人扯住衣袖問道。他回過頭去,問話的是工部尚書陳貴誼,在陳貴誼身邊,還有大理寺正卿袁韶。
崔與之笑了笑,以他多年宦海浮沉的經歷,自然知道陳貴誼這話只是個由頭,他必然還有其余的話語要對自己說。只不過他心中有些奇怪,陳貴誼與袁韶兩個人是怎么鬧到一處去了,雖說同為朝中重臣,可是平日里二人的交往并不算多,當今天子又不喜歡重臣之間過于親近,在這里這般……
崔與之看了看左右,就在宮門之前,殿前司的幾個侍衛,殿外侍侯的內侍,都在看著他們。他笑了笑,在這里拉著他談話正合適不過,誰也不會以為他們在宮門前商議什么要瞞著天子的事情吧。遮遮掩掩的反倒惹人生疑,倒不如這般坦坦蕩蕩,畢竟軍情司雖然不管他們這些重臣,可職方司盯著不少人呢。
“前線順利,最新消息是五日之前的,奪下臨閭關之后,蒙胡很是慌亂了幾日,如今虜酋正在拼湊人馬,準備搞什么御駕親征。”崔與之也不瞞他們,事實上,這些消息今天雖未在朝堂上拿出來商議,那是因為趙與莒不希望后方這些不諳兵事的文臣們指手劃腳對前線發出干擾來。
不過象崔與之、趙善湘,甚至包括魏了翁等人還是知道的,畢竟他們的職司與此相關。
“有些事情……”在繞了好一會兒之后,陳貴誼遲疑許久,然后把事推給了袁韶:“袁兄,還是你對相公說吧。”
袁韶要說的是有關廉政司的事情,廉政司是天子震怒之下成立的新官署,顧名思義,當然是監督百官的是否廉潔奉公的。只是趙與莒后來又命崔與之將一些閑著無事的御史言官塞進廉政司,當時他在氣頭上,無論是崔與之還是袁韶都不好違旨,但成立一個新部門豈是那么簡單的事情,而那些御史言官到了這廉政司,究竟是如何個安置法,他們如何行使職權,最重要的是,設在京城中的廉政司,又如何去處置地方上的貪瀆事情。
聽完袁韶一連串的問題,崔與之也不由得犯了難。
這事情是由他牽頭的,袁韶找他相詢,倒不是找錯了人,但此事與工部毫無干系,為何會把陳貴誼也卷了進來?
他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陳貴誼,陳貴誼跺了跺腳,嘆息道:“相公,也不瞞你,那河東省的黑心煤廠,與工部有些關聯。”
“陳貴誼所說的關朕,便是那些煤廠與工部有長期契約,若是瓜蔓抄索,工部便是不出兩個大碩鼠,也得有個失察之罪。”
崔與之再說這個的時候,卻是在竹亭之中,與趙與莒二人相對而座,白發蒼蒼的丞相,正值英年的天子,再配上這四季長青的竹,倒可入畫。此時正值暑意盎然,在這清風涼水之間,人的心情要暢快許多。
趙與莒手中捧著一杯綠茶,大宋官窯里燒出的瓷器,自然是后世工業化生產出來的瓷器無法比擬的。近乎半透明的銀色茶碗中,綠色的葉片將水染得碧透,讓人一望而生津。不過趙與莒其實并不太喜歡喝茶,他更喜歡的是桂花酸梅湯,在這樣的夏天里一杯冰鎮了的酸梅湯,比起什么都要消暑。
可與崔與之在一起,總得附庸一下風雅,這老兒好茶,便是上朝,也用個紫砂壺兒裝著一壺水,一出大殿便會抽冷子滋兩口。
“然后便拉著你出頭……”
趙與莒有些無聊地嘆了口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上回發一次火,竟然會燒得六部主官不敢見他的地步。象這種事情,陳貴誼完全可以來找他,卻拐彎抹角地尋了崔與之,無非是怕被問責罷了。
倒不能怪陳貴誼有此心,這幾年來,趙與莒威權自用,在不斷加強皇權的同時,也漸漸讓群臣生出畏懼之意,而且他上回發怒發得太過蹊蹺,崔與之明白他是在擔憂跳不出那些輪回怪圈,而群臣卻不知道,因為趙與莒已在崔與之面前露出口風,要想辦法改變這種制度,一次兩次糊表顯然不行,需要把如今的朝堂體制推倒進行一次重建才可。
在趙與莒的計劃中,自己要當四十年的皇帝,頭二十年,他的任務是要加強皇權,把原本由官僚士大夫們控制的權力收到自己的手中,唯有如此,才能讓這些官僚士大夫們有所收斂。
就象拖雷看到的那樣,趙與莒同樣看到一個問題,便是這個時候改朝換代,都是換天子而不換臣子。雖然會有一批死忠之臣殉國,可作為官僚士大夫這個團體,除了少數蠻族入侵初期會遭受重創外,絕大多數時候,他們的權勢都不會受到損傷,就是李世民那般英武的天子,想要將朝堂的權力從他們手中收來一些,也不得不靠提拔寒門子弟實行科舉來進行。
而在這二十年之后,他再將權力一步步轉移,轉到由開明的官僚士大夫、新派的儒生、家道殷實兼營土地與工商的地主,最重要的是那些介于上層與下層之中的有恒產者,將構成大宋新的權力擁有者的基石。他需要在自己獨裁的前二十年間,極大地培養出這樣的人來,現在各地的初等學堂,便是在為這樣的人進行知識準備,同時他大力推動產業革命,卻始終將控制產業革命最重要的兩個環節——資金與技術——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為的就是避免在完全自由競爭之中,產生足以壟斷一切壓制中產的大財閥。
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他現在做的類似于穿越來的那個時空之中,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華夏大地上發生的事情:政府依靠權力進行壟斷和原始積累,從而一方面推動工業化進程,另一方面又不至于形成太過強大的財閥,而是形成一支龐大的產業工人隊伍。
這些產業工人便是趙與莒計劃之中的中層恒產者的基礎,趙與莒深信,憑借自己的威望,在時機成熟之后再通過適當方式,比如在科舉取士上變通一番,便可以將這些產業工人納入整個國家的統治秩序之中,畢竟在歷朝歷代,禁過奴仆參加科舉的,禁過商人參加科舉的,可并沒有禁過工人參加科舉么。
“陛下最近威嚴日重,臣屬皆望形納拜,才有此事事情發生。”崔與之打趣道:“這如何怪得陳貴誼?”
“倒不如說朕日勝一日的孤家寡人呢!”趙與莒忍不住牢騷了句。
“陛下還是說明白,那河東之事究竟如何處置吧。”崔與之道。
趙與莒正待說話,突然間靈機一動,這又是一個機會,一個契機。
“這事不已經交與卿了么,還來問朕做什么,朕若是事事親歷親為,只怕有十個身子也忙不過來。”趙與莒打起了官腔:“崔卿,朕一向看好你,你定然將事情辦得妥妥貼貼,讓朕滿意……”
“臣只是牽個頭,與臣可沒有太多的干系。”崔與之立刻撇清自己:“陛下,臣太老了,老糊涂,有時記事都記不牢,馬上端午了,陛下這有什么好東西,是不是隨便賜些與臣?”
“你還老糊涂?分明是老無賴!”趙與莒心中大罵,只不過拿這位憊怠的丞相也沒有太多的辦法,頓了頓,他慢慢啜著茶水,思考著是否要立刻說出自己的看法。
他想做的,無非是“法治”而已。
但這個法治與長期同儒家的德治唱對臺戲的法家那一套法治不同,其核心無外乎八個字:成法面前人人平等。
廉政司要辦的更是如此,正經的礦主,自然是不去動他的,可那些不正經的礦主,膽大妄為的貪官,哪一個背后沒有靠山,哪一個不是如同章魚一般八腳亂伸的!
“這樣吧,朕擬個章程出來,廉政司的人……先給朕上學習班吧。”趙與莒放下茶杯,嘴跡浮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來:“以后,這學習班還得常辦下去。”
崔與之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的學習班是什么東西,還只道如同陸軍學堂一般,就是一個學校罷了,故此也未曾往心里去,他卻不知道,趙與莒這靈機一動,卻是想出了一個令那些死硬脾氣的舊式官僚談虎色變的地方。
“這學習班如何運作?”
盡管不以為然,不過出于謹慎,崔與之還是問了一句。趙與莒聽了之后笑道:“你且放心,過一個月自知。”
“一個月……一個月后北邊的戰事大局已定了吧?”崔與之道。
“奪下臨閭關,戰事便已經定了……”趙與莒淡淡地道。
“奪下臨閭關,戰事尚未決定。”
就在趙與莒與崔與之說話之時,北方,蒙元重鎮遼陽,一處矮小的漢人屋子里,有人在細聲說話。
“我知道,這幾日風聲甚緊,分明蒙韃在孤注一擲!”另一人道。
“你將消息傳回臨安,路上多加小心!”先前一人道。
“是,你也多保重,切勿輕舉妄動。”另一人道。
“我身負重任,忍辱數載,如今機會終于來了……唯有做出一件大事來,才可回報陛下與都督對我的信任。”先前一人無聲無息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有八成把握,若不成功,便會成仁。”
“此話勿說,這幾年來咱們合作甚是愉快,未曾想到,你這般年紀竟然如此沉穩,此事畢后,官家必會召你入京重用,到時臨安再見,小兄弟!”
“臨安見!”
二人合作了數年,雖然直接接觸并不多,但相互間甚有默契,此時說到分別,禁不住真情流露,相互緊緊抱了一下。
片刻之后,二人中的一個出現在遼陽府的街道上,他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面色焦黃,幾縷鼠須,雖然穿著蒙胡的服飾,不過看起來倒有幾分象是投靠的契丹人。他回頭看了那小屋一眼,深深吸了口氣。
這應該是自己最后一次任務,完成這個任務之后,自己便可以回到臨安,回到溫暖的家鄉去了。
“站住,你是何人?”
在城門之前,他出示了自己的通行令諭,自從拖雷決意御駕親征之后,無論是漢人還是契丹人,都可以說是寸步難行。沒有這個通行令諭,他便是用上烈酒等蒙元官兵喜歡的東西賄賂,只怕也能出得城門。城門前的兵丁認得他,知道他身份有些特殊,故此未曾為難,但他才走了數步,便又被人喝住。
喝他的是蒙語,而且相當精熟,證明那人是個蒙胡。這漢子轉過身來,摘下帽子,露出蒙胡喜歡扎的發髻,然后鞠躬行禮:“貴人,我是商人。”
“商人?”
那蒙胡聽到這個詞時目光中閃過貪婪,他伸出手來:“通行令諭!”
那人將通行令諭又遞給蒙胡,蒙胡接過來之后,卻是看也不看,而是交給自己身側的一個漢人,那漢人奴顏婢膝,一面點頭哈腰一面將通行令諭上的話語念給那蒙胡聽。
“唐凡,商人,四十四歲,面黃,鼠須,三角眼,身高……”
通行令諭上記載得非常詳細,不僅有這漢子的姓名體貌,還有他此去的目的、中途經過的囤鎮。那蒙胡目光在唐凡身上轉來轉去,好一會兒才微點了點頭:“你走吧!”
唐凡又行了一禮,然后牽著自己的馬繼續前行。
那蒙胡身邊的漢人看著他的背影,眼珠轉了轉,湊在那蒙胡耳畔道:“貴人,如今雖是天下太平,可是野外尚有豺狼猛獸,這廝通行令諭上寫著的雖是商人,可一人行走……這膽子也太大了吧?”
他聲音說得甚大,又伸出手指在那蒙胡面前做了個搓指的手式,那蒙胡立刻明白,這確實是敲榨的好機會!
“你,回來!”
蒙胡又將唐凡喚了回來。
唐凡面色不慌不忙,撥回馬頭,來到那蒙胡面前,下了馬,再次摘下帽子,恭敬地行禮:“貴人還有何吩咐?”
“帶走!”那蒙胡喝道。
“貴人,小人是奉命前往高麗收購棉衣的。”唐凡從口袋里有些不舍地掏出兩張紙鈔,極隱藏地交與那蒙胡:“奉的是孛魯大王與李全萬戶的命令……”
這事情蒙胡倒知曉,聽得是這正事,他心中猶有不甘:“搜!”
從唐凡身上,除了兩千貫錢鈔外,倒未曾搜出什么可疑之物。蒙胡身邊的漢人見著那兩千貫,眼珠都變成了金黃色,又在蒙胡耳畔嘀咕了兩句,唐凡聽得隱隱約約,不由得哂笑道:“貴人,你身邊這個南人是在害你呢。”
如今這情形下,蒙胡個個多疑,聽得唐凡之語,他伸手便給了唐凡一個耳光,但目光卻飄向身邊那個漢人。
在蒙元四等劃分之中,南人是最下等的,那人雖是漢人,卻不是南人,正待自辯,被打了個耳光的唐凡卻說得又快又急:“我這錢鈔是孛魯大王與李銳學士千戶賜下,專購棉衣所用,這廝鼓動貴人奪去,又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只怕過不得一個鐘點,李銳學士千戶便要尋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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