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七章
吳文英
“我把你送走!”那女子咬著下唇思忖了會兒,她咬唇思考時的神情非常可愛,讓吳文英不覺一呆。
“不可如此冒險,你一介女子……”只是一呆之后,吳文英便明白過來,笑著搖頭:“小娘子,你若真想幫我,將這東西收好,交給……嗯,交給來自京城廉政署的人便可。”
吳文英一邊說一邊將懷中藏著的一疊紙拿了出來,那些紙上還沾著血跡。
那女子見他這模樣還能笑出來,心中當真是佩服,這人文采極佳,又是著名的才子,據說能填得一手好詞,但棄詞從文,自稱奉旨行文吳文英——倒是與那位奉旨填詞柳三變相映成趣,偏生又如此豪氣,真不象是南方的才子,倒似北地的豪杰。
這是一個與那女子印象中完全不成的大宋,充滿生機的經濟和敢為一切的豪氣混雜在一起,雖然還有這樣那樣的弊病,但已經展示出如朝陽一般噴薄的生機。除了大宋自己,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力量能夠阻擋這種生機了。
趙與莒與吳文英等人在努力的,無非是讓這種生機少走些彎路,不要出現大的犧牲,便可以邁上康莊大道。
“不成,這樣不成。”眼見著那女子伸手來拿,吳文英又搖了搖頭,收回手:“廉政署的來了,免不得也要被那些潑皮緊緊盯著……你這般送東西去,怕會給你惹禍……不如寄走吧,替我寄到臨安,地址便是周刊,小娘子要麻煩你了!”
“現在尋來廉政署之人,尚可救你一命,若是寄去,你的小命便不保了!”那女子搖頭道:“你能為天下苦人不要性命,我又如何不能為你不要性命!”
她說得甚是慷慨,吳文英悚然動容,心中不禁又是一抖:“還未請教小娘子芳名?”
“奴姓尚,家中行三,喚我三娘便是。”那女子揚了揚眉:“我這便去尋廉政署之人,你且躲著!”
尚三娘眉毛比一般女子要濃一些,當她揚起眉時,顯得英姿勃發,吳文英也不矯情,聞言略一沉吟:“既是三娘如此仗義,那且讓吳某想個法子,看看能不能既聯絡到廉政署之人,又不至于連累三娘……”
他正凝神思索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頭的爭執之聲,那是馮雁亭正與車夫在爭吵,吳文英聽得馮雁亭的南方口音,心中一動:“這聲音有些熟!”
不過他不敢冒險,隨意到外邊去,被那些追著他的礦腿子看到了,連累三娘或者失了自己懷中的材料,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馮雁亭還是低估了那些潑皮游手們對于洛陽城三輪車行當的控制,雖然扯破了面皮,但那個車夫還是不肯讓他就這般離開,總跟在他身后,他無論與誰說話,那車夫總是要湊上去。他原本想擺脫車夫后再換輛車趕往榮遠廠,結果卻與那人在此糾纏了好半晌。
兩人的爭執并未引起多少人圍觀,過了會子之后,一個衣冠楚楚的人乘著輛車飛快地停了過來,那人下得車,臉上帶著笑,看著馮雁亭便施了一禮:“這位先生可是自臨安來公干的?”
馮雁亭瞄了他一眼,心知道糾纏的時間太久了,終究給人追上,不過他也不懼,淡淡地點了點頭:“不錯。”
“不知先生是哪家報社的名筆,在下汪元峙,時任這洛陽府孔目。”那人笑吟吟地道。
馮雁亭心中一跳,這人竟然是洛陽府的小吏!
汪元峙出場之后,原先那個車夫便悄悄離開,馮雁亭腦子轉了轉,便順著汪元峙的話頭向下:“原來是汪孔目,實在是失敬,失敬……”
“不敢當,洛陽府孔目押司之類,沒有五十也有三十,都是沒有品秩的小吏,象在下我,便是負責接待南來北往的報社名筆——與諸位大宋無印御史相比,當真是不值一提。”汪元峙點明自己的身份,又暗捧了一下馮雁亭,然后再次道:“不知先生高姓大名,是哪家報社的名筆?”
在那瞬間,馮雁亭腦子里轉了轉,然后面不改色地道:“區區吳文英,現在《大宋時代周刊》任職。”
“原來閣下便是吳君特!”那汪元峙面色微微一變,臉上露出慶幸的神情:“大名當真是如雷貫耳!”
二人說話都沒有壓低聲音,傳過墻之后,給尚三娘聽得真切,她面露古怪,看著正主兒:“外頭那個……”
“假的。”吳文英苦笑道,外頭那人倒真是不知死活,竟然敢在此冒充自己的名字,只是聽那人聲音有些耳熟,象是自己認識的人,說不得倒要想法子提醒他一下。
“不當汪孔目稱贊,吳文英也不過是一區區俗人耳,哪有什么大名!”馮雁亭一本正經地道。
“吳先生謙虛太甚了,吳先生的文章,在下可是都一一拜讀,本料想如此老道辛辣的文字,應是四十許人寫出來的,卻沒料到吳先生竟然這般年輕,當真是年輕有為,年輕有為!”
“不敢不敢,一豎子耳。”馮雁亭道。
那汪元峙心中暗暗嘀咕,自己雖然贊捧得有些厲害,可這位“吳文英”略一謙虛便可,為何如此自貶,甚至稱自己為“豎子”,做人低調到這個地步,當真也是少有了。他卻不知在一墻之隔外,正牌兒的吳文英氣得七竅生煙:一豎子耳,一豎子耳,這廝也太不厚道,冒自己的名不說,還如此貶自己!
尚三娘也成了掩嘴的葫蘆,她做了個手勢:“外頭那位汪孔目是官府中人,吳先生見不見他?”
“想來與那些礦主是一伙兒的,不見。”吳文英搖了搖頭:“那假冒我的不知死活,倒是一個時機,三娘,有假冒我的吸引開注意,你便可以將這冊子送到……對了,洛陽火車站里有我一個朋友,姓志名旭揚的,你將這冊子交給他,記著這人粗眉粗眼,他與我是在徐州認識的,一定要問清楚人。”
“可吳先生呢?”尚三娘挑著眉問道。
“那廝假冒我之名,總不能讓他去送死,我要想辦法救那廝。”吳文英道。
“吳先生說笑話了,你這模樣,莫說救人,便是能順順當當地走幾步都難。”尚三娘冷笑了聲:“吳先生男子漢大丈夫,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扛著,卻小看我這小女子了。實在不成,找近衛軍如何?”
“對極,不是你說,我倒忘了!”吳文英聞言大喜:“三娘聰明機變,又深識大義,當真是我吳某的福星!”
這話說得尚三娘面上微微一紅,心中卻暗自歡喜。
二人商議已定,近衛軍可靠這一點是無庸置疑的,而洛陽府中沒有近衛軍,最近的近衛軍營地在離洛陽府十余里處的郊外,三娘一女子,想要過去還有些艱難,只有等她父兄回來再說。
他們這邊議定之時,墻壁那邊,馮雁亭卻遇到了一個難題,他自稱吳文英,但因為太過年輕的緣故,汪元峙還是有幾分懷疑,便要求看他的文書。每一個報社的正式執筆,都有禮部發放的文書,上面寫著該人的姓名外貌等等,馮雁亭臨時決定假冒,哪里拿得出文書來!
“怎么,先生忘了帶了?”汪元峙似笑非笑地盯著馮雁亭。
“這個……是遺失在車上了。”馮雁亭還是鎮定自若。
“倒不曾想到,鼎鼎大名的吳君特先生竟然如此健忘,不過聽說先生早一個月便到了洛陽,怎么如今還把東西扔在了火車上?”汪元峙又道。
馮雁亭依舊面不改色,仿佛這根本就不是問題:“汪孔目如何知道區區早一個月便來了,莫非有人假冒吳某?”
這話說得尚三娘再次忍俊不禁,聽他說得理直氣壯,實在是不敢想象他就是假冒的。
對于這種人,汪元峙也是沒有太多的辦法,他只是一個負責文宣的孔目官,這次來又沒有帶著差役護軍,總不能強迫眼前這人否認自己是吳文英。更何況他接到消息之后,早就打定了主意,寧可抓錯亦不可放縱。從這人行蹤來判斷,他確實不可能是吳文英,但定然與吳文英有著這樣那樣的關系,控制住他,至少可以找到有關吳文英的線索。
拿定了主意,汪元峙也不強要看證件,而是歡喜地道:“既是如此,象吳君特這般名筆來我洛陽,我又是負責文宣的孔目,若是不好生招待,實在是有罪。吳先生下榻之處可已經尋好?我有處地方向吳先生推薦,便是城中的白馬寺大賓館,那里清靜,也極是周到。”
“哦?”馮雁亭如何肯跟著他去,若是要招待者周到,他亮出自己廉政司的牌子,遠勝過吳文英的報社名筆身份。他笑著搖頭:“此次來是私事,要去榮遠廠拜訪舊友,總不好住在外頭……汪孔目不必多禮,咱們就此別過吧。”
汪元峙突然向前邁了一步:“有件事情當與吳先生說明白,我洛陽府知府大人早有明令,外來報社名筆要在洛陽進行公務,須得有我這文宣孔目派的人陪同,吳先生莫要令在下為難,還是隨我去登記一下,然后吳先生再愿意如何便如何吧。”
馮雁亭剛要拒絕,卻見汪元峙眼中厲芒一閃,向身后揮了揮手,兩個高壯的漢子走了過來,汪元峙吩咐道:“請吳先生去公署。”
如今洛陽這般地方也用上新名詞,不再將主官辦事之處稱為衙門,而是被稱為公署。據說這洛陽府當初在改衙門為公署時,為了體現天子革新之意,還做了一個“破舊立新”的舉動,遣人將屋上的瓦片捅了幾塊下來,然后再在大門口掛上一個新的金字匾牌。
馮雁亭還待拒絕,那兩漢子左右一夾,顯是輕車熟路,緊接著便是一輛封閉的馬車行了過來,他被強行塞入馬車之中,兩漢子坐在兩邊,沉著臉不做聲,讓他心中惴惴起來。
他是流求出身,流求出身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便是服過義務兵役。在服兵役時他的身手算是不錯了,眼前這兩個漢子他估計自己可以打得過,但那又如何,好漢架不住人多,與這兩個漢子一伙的還有好幾人,他們一擁而上的話,自己怕不是對手。
“等一等。”為安全起見,他決定公開自己的身份,雖然這會導致他的暗記計劃失敗,但保住人是第一位的。
可惜的是,汪元峙并未進來,而是乘上后一輛車,他還要大叫,旁邊一漢子冷森森地道:“先生是斯文人,犯不著為難我們這些粗漢子,若是先生再叫喚,我便要用東西堵先生嘴了。”
馮雁亭此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對于洛陽局勢的估計還是太過樂觀了。這些人當真是什么都敢做,若他只是一個報社筆者,吃了這一驚嚇,只怕真的中有由著他們揉捏了。
“他們不是要將我送到公署么,到得那里再表明身份,我倒不相信在公署中他們還敢對京城里來的欽使動手腳!”馮雁亭冷冷一笑。
馬車忽疾忽徐行走在街上,因為四壁都是緊閉的緣故,馮雁亭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他打定主意之后也不著急,只是閉目養神。
約莫過了半個鐘點,馬車才停了下來,馮雁亭被夾出了車子,才一踏著地,他便驚訝地喊道:“這不是公署!”
這確實不是公署,分明只是一個富貴人家的院子,而且此處已經不在洛陽城中,卻是到了洛陽城外。
“錢廣進,人給你帶回來了,不過看來不是那個吳文英,但他既敢冒吳文英之名,想來二人是有聯系的,吳文英的下落,便落在他身上了。”在后一輛車上的汪元峙對著院前的人道。
“汪元峙,你帶我來這里,可知我是誰么!”馮雁亭心知不妙,大聲喝道:“我是京城……”
接下來的話便被一只臭烘烘的手堵了回去,幾個健仆沖上來,將他的嘴巴緊緊地按住,然后向院子里拖。那汪元峙向他拱了拱手,笑嘻嘻地道:“這位先生只管放心,這里的錢老板是好人,請你來是好事,如今你不知曉,過會兒便會謝我了。”
馮雁亭眼睛瞪得老大,卻掙不脫,就這樣被拖進了院子,一直推到大堂中。
到了這兒,那健仆才放開他,笑嘻嘻地讓到一邊,馮雁亭剛要怒喝表明身份,突然間一個嫵媚多姿的婦人拖著一個錦盤呈在他面前,那錦盤里黃澄澄的,擺著六枚金餅!
“先生,我是粗人,不知道太多道理,唯有一件事情,只要先生答應,這些都是你的了。”那被汪元峙喚作錢廣進的人見著他吃驚的模樣,很是歡喜地說道。
注1:可以肯定地說,賓館這個詞在南宋時就有出現了,指的就是供人食宿的客棧,當時臨安城有不少客棧以賓館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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