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井崗,顧名思義,便是有兩口甜水井的山崗,這在哈密地區的戈壁大漠中也算是個難得的風水寶地,離著著名的伊州與瓜州之間的第五道并不算太遠,也就是十數里的距離,往日里總是旅人們補充水源的重要去處,然而,自打旋風盜崛起之后,此處便成了商旅們的禁區,但雙井崗卻并沒有因此而敗落下去,反倒愈發興盛了起來,漸漸地發展成了個小城鎮。
從遠處看去,雙井崗與尋常的城鎮并無甚區別,同樣是不算高大的石墻依山而建,一些石屋錯落地堆砌在石墻之后,雜亂地蔓延到山頂,單調而又無趣,毫無出奇之處,可若是真的走進了雙井崗,你便會發覺此地絕不是尋常城鎮可比,那一條條幽深的巷子有如迷宮一般四下橫生,雜而不亂,隱隱然有殺氣充盈其間,若是沒個熟人帶路,你便是走上一整天也休想從巷子里找出通往山頂的道路,赫然是個相當高明的陣法,而街上往來的行人大多是佩刀的漢子,那滿臉的滄桑和桀驁不馴的眼神,證明了此地居民的不凡,沒錯,這些漢子就是赫赫有名的旋風盜,而雙井崗就是旋風盜的老巢所在地,山頂上那棟頗具氣勢的石頭大殿前旗桿上飄揚著的黑旗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石頭大殿占地倒是不小,足足有十畝方圓的樣子,氣派也足,只是裝飾上卻差了許多,且不說檐角上無甚雕飾,便是石墻也沒經過打磨,一派粗曠之氣,倒是正門上頭懸掛著的那面木質牌匾上三個大字寫得龍飛鳳舞,煞是豪氣——聚義堂!字是好字,名也響亮,跟這大殿倒是滿相配的,而此時坐在堂中的十數名漢子一看就是那種刀頭舔血之輩,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里都往外透著殺氣,唯一令人奇怪的是,這些漢子顯然不是一路的,雖都坐在了一起,可人人都提著氣勁,似乎在戒備著身邊之人暴起發難,更為奇怪的是:如此多血性漢子坐在一起,竟然沒有一人開口說話,一片的死寂。
“總瓢把子到!”隨著殿外數名守衛的大吼聲響起,一陣輕緩的腳步聲過后,一名歲數約摸三十出頭的黃衫漢子領著兩名手下走了起來,呵,好一條大漢,不說那魁梧挺拔的身形令人一見便心生敬畏,也不說那渾身上下隱隱外露的煞氣叫人心驚,便是臉上那雙精光閃動的雙目就讓人不敢正視,而身后跟著的一文一武也頗具氣派——文士一身青衫,手持羽毛扇,頭戴綸巾,腳下一雙千層底的布鞋,面如冠玉,再加上三綹長須在胸前飄動,大有當世諸葛之氣概,至于武將,雖不如為首的黃衫漢子那么魁梧,可挺拔的身材,不茍言笑的神情,加上行動間的精悍之氣,整個人就有如獵豹般可怕,沒錯,這三人正是旋風盜的三名領袖人物——黃衫漢子劉旋風,文士秦文華,武將何承業。
“參見總瓢把子!”隨著旋風盜三名領袖人物走進大堂,先前還都端坐著的十數名大漢轟然起立,各自躬身抱拳行禮,整齊的聲音在大殿中回響不已。
劉旋風一行人并沒有理會眾人的行禮,大步走到了大堂正中并排著的三張椅子上坐定,由得眾人又多站了好一陣子之后,劉旋風這才清咳了一下,一揮手道:“坐罷。”語氣雖是平緩,可隱隱有股子冷厲之氣在,那幫大漢絲毫不敢失了禮數,各自高聲道了句:“多謝總瓢把子”之后,這才落了座,人人眼觀鼻、鼻觀心,竟無一人敢將目光轉向劉旋風的臉。
“知道某叫諸位頭領來此商議何事么?”劉旋風特意沉默了一陣子之后,緩緩地開口問了一句。
“我等不知,還請總瓢把子明示的好,總不成是劉瓢把子打算宴請大家伙吧?”一名坐在左手邊第一個的青衣大漢率先站了出來,口氣略帶不滿之意地說了一句,這人正是哈密地區第二大盜匪“落葉寇”的二當家沙魁。
“放肆!沙魁,爾好大的狗膽,信不信老子砍了你的狗頭下酒!”劉旋風還沒開口,端坐一旁的何承業卻是受不得沙魁話中的刺,“唰”地便站了起來,“鏘然”一聲抽出腰間的橫刀,一副一言不合立馬揮刀相向之狀。
“落葉寇”乃是哈密地區第二大沙盜,總兵力也有一千八人馬,雖是遠不及旋風盜人多勢眾,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素來都不怎么服氣旋風盜,前些年彼此間曾*過幾場,“落葉寇”雖總是處于下風,可旋風盜卻始終無法將“落葉寇”剿滅,雙方又不愿繼續再這么沒完沒了地火拼下去,最終達成了由劉旋風擔當總瓢把子,雙方各自劃分地盤的協定,按此協定,除非是關系到整個哈密地區沙盜的生死問題,“落葉寇”無須遵從劉旋風的號令行事。
此次乃是劉旋風擔當哈密地區總瓢把子以來第一次發出征召令,“落葉寇”礙于協議不得不派二當家來與會,可“落葉寇”之人打心眼里便不服氣劉旋風,沙魁尤其如此,先前跟一起子小沙盜頭領等在一塊,心中便已是不滿,這會兒一聽何承業出言挑釁,火爆脾氣一上來,也不管自個兒如今身在“旋風盜”老巢,身上也沒個稱手的兵器,大吼一聲,抄起身邊的椅子,高聲怒叱道:“來啊,有種的跟老子單挑,誰怕了誰就是后娘養的!”
“找死!”何承業嘴角一挑,露出個不屑的冷笑,一擺手中的橫刀便要撲將上去,卻不曾想一只大手突地從旁伸了出來,按在了他持刀的手腕上,立時硬生生止住了何承業的撲擊之事,這手的主人正是劉旋風。
“鬧夠了么?沙魁,你若是真想打上一架,某陪你耍耍如何?”就在雙方火并將起之際,劉旋風開了口,語氣依舊平緩得很,可聽在沙魁的耳朵里卻如同一個巨雷震響一般,原本氣勢洶洶的氣焰立時閑散得無影無蹤,也不敢抬頭去看劉旋風的臉,心虛地將手中的椅子放下,人也坐了下來,沉著臉不再開口說話,無他,劉旋風一身武藝之高,滿大漠都是有名的,在這哈密地區,除了“落葉寇”大當家沙飛駝能勉強與其戰平之外,其余諸人根本就無法在其手下撐過幾個照面,他沙魁有幾斤幾兩自個兒還是有數的,不想自討沒趣的話,也就只能先低頭了。
大堂里的氣氛本就不甚融洽,再被沙魁這么一鬧,立時便是一片尷尬的沉寂,再也無人出聲詢問劉旋風邀請大家伙來議事的真正目的何在,而劉旋風似乎也無意在此時開口,這滿大堂的漢子竟然就這么枯坐著了,就在此時,端坐在劉旋風身邊的秦文華卻站了起來,搖了搖手中的羽毛扇,微笑地看著滿堂的各路首領,緩緩地開口道:“諸位頭領請了,我家總瓢把子之所以請大家來,是有件事關諸位生死的大事要議,這么說罷,若是我等此時不齊心協力地共度難關,那接下來就不再有什么‘旋風盜’,更不會有‘落葉寇’,至于其它頭領么,在我等倒下之前,諸位只怕尸骨早寒了。”
秦文華此話一出,滿堂駭然,一幫子刀頭舔血的漢子可都不是被嚇大的,一聽此言,自是人人不信,個個喧嘩,一時間滿大堂的肅殺氣氛全都被沖得個一干二凈,一起子大漢們立時鬧哄了起來。
“秦二當家的,這話是從何說起?哄三歲娃子啊,爺們就不信這個邪!”一片噪雜聲中,又是沙魁忍不住第一個跳了出來,率先發難道。
“沙二當家的請安坐,容某細細道來。”秦文華一點都不在意沙魁的無禮,笑呵呵地一拈胸前的長須,慢條斯理地接著道:“諸位頭領可聽說過越王李貞之大名?”
李貞之名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早些年便以富甲天下而著稱,其名下的“燕記商號”遍及整個大唐,便是這關外沙漠中也有“燕記商號”的商隊在,在場的沙盜都曾與“燕記商號”打過交道,當然,一開始的“交往”其實并不愉快,因著“燕記商號”高手如云的緣故,那些試圖打劫的沙盜可是吃了不小的虧,后頭“燕記商號”主動派人來聯系各山頭,答應每年給足買路錢,以求得人貨平安,雙方幾經商議之后,以“燕記商號”給足所過貨物的十分之一價值為買路錢,算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了,越王李貞年少多金之名自是就此傳遍了大漠,而這一兩年來,先是與薛延陀之戰,后是京師夜戰擊潰侯君集,更是令李貞的赫赫威名遠傳塞外——薛延陀乃是塞外的霸主之一,大度設則是薛延陀頭號大將,而侯君集更是滅了高昌國的兇神,這兩者在塞外的名氣之大實超出了大唐朝廷的影響力,可就是這么兩位被大漠人傳為軍神的人物都先后敗在了李貞的手中,在大漠人的傳言中李貞早已是戰神再世一般的人物了,此際一聽秦文華提起李貞,眾人的議論之聲立時嘎然而止,人人翹首等待著秦文華的下文。
“諸位可能都還不知道罷,這位越王殿下即將就任安西都護府大統領一職,我等即將面臨著來自越王殿下的強力打擊,試問諸位可有逃脫此難的把握?”秦文華停了好一陣子,一副很是享受眾人矚目的樣子,笑呵呵地搖著羽毛扇,淡淡地說道。
“秦二當家的,你須要危言聳聽,他越王自當他的大統領,老子們又沒搶他的商隊,他憑什么要對付我等?該不會是你們惹怒了越王,想著法子拉我等去陪死吧?老子們不上這個當!”沙魁貌似粗魯,其實一點都不傻,一聽秦文華這話里透露出要聯合各個山頭的人馬共同對抗越王李貞,哪肯就范,立時毫不客氣地指將出來。
越王本領如何大家伙誰都沒親眼見識過,可“燕記商號”里那如云的高手大家伙可是領教過的,身手高倒也罷了,偏生還都悍不畏死,,以“燕記商號”的財力和如云的高手,再加上李貞手中握有的大軍,若是李貞真鐵了心要滅了大家伙,簡直跟捏死一只螞蟻也無甚區別,更麻煩的是——由于“燕記商號”時常往來于大漠,又曾與各山寨都有聯系,大漠的地形地勢對于李貞來說根本不是秘密,那些個能躲人的有水之處壓根兒就瞞不了唐軍,一起子沙盜要想藏身大漠,其難度之高可想而知,不用唐軍多做些什么,來幾場突然襲擊就能要了大家伙的命,除非逃離哈密地區,否則實難跟兵力雄厚的唐軍相抗衡。
“沙二當家的怕還蒙在鼓里罷,可憐啊,可憐!”秦文華滿臉子憐憫狀地看著沙魁,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句。
“你……”沙魁被氣得滿臉通紅,怒氣勃發地指著秦文華,氣得話都說不完整了。
秦文華絲毫也不在意沙魁的暴怒,呵呵一笑,接著道:“呵呵,沙二當家的,某來問你,先不說如今越王是官,我等是盜,雙方豈能和平共處,再說了,每年‘燕記商號’出的買路錢各位可是都拿到手了,總數如何只怕諸位心中始終沒個底罷,嘿,先前各位頭領總懷疑我‘旋風盜’依仗著總瓢把子之勢多吃多占了,現如今,某便將帳目全都公開出來,誰若是有興趣的不妨自己去查好了,嘿嘿,以前倒也罷了,左右總數大家都有數,每年也不過是一萬貫左右而已,可自今年初以來,到如今才不過八個月不到,總數已是七萬貫出頭,若是越王就任安西都護府之后,只怕還會更多,如此大的一筆錢,越王肯白白送與諸位么?就這么兩條,越王殿下不出手剿滅我等才真是怪事了!”
“燕記商號”的賣路錢每一筆都是先交由“旋風盜”,而后再由“旋風盜按各山頭之間的協議比例往下發的,各山頭只能是估算出個不怎么準確的總數,唯有“旋風盜”這個復雜文房的秦二當家才知道真正的底細,此時眾人一聽秦文華報出七萬貫這么個幾近天文數字的錢數,滿堂盜賊全都傻了眼——這還僅僅只是這半年多的買路錢,那一整年下來,那數量豈不是驚人得很——雖說十月之后便已是商路斷絕,可如今才是七月中,到十月至少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又都是旺季,這一年下來十萬貫豈不是跟玩兒似的,有了如此多的錢,大家伙都無須再忙活著去搶劫了,光是坐家中便可活得很是滋潤了,又如何不令一起子頭領們驚訝莫名的。
“不,不可能吧?”原本正在氣頭上的沙魁也傻了眼,結結巴巴地道:“‘燕記商號’哪來的如此多貨物,這怎地可能?”
秦文華撇了下嘴,露出了個苦笑道:“很遺憾,這就是事實,每一筆款某都記錄在帳上,沙二當家的若是不信,請自去查好了。”秦文華說到這兒,聳了下肩頭,停頓了一下,這才接著道:“若光是錢與官的問題倒也罷了,偏生這位殿下野心勃勃,竟打算在安西之地征戰四方,而后開州治縣,如此一來,勢必要跟諸方勢力來場大血拼,在此之前,其勢必要有個穩固的后防,很不幸的是,他的后方正好就是諸位所在的地盤,加上這一條,我等與越王之間勢必無并存的可能,該如何做,就看諸位的意思了。”
秦文華的話音一落,滿堂嗡嗡之聲頓時大作,擔憂者有之,激憤者有之,更多的則是在罵娘,唯有一名年歲約摸四旬的中年壯漢臉露不信的樣子站了起來道:“秦二當家的,爾是從何得知越王要在安西之地征戰四方的?這開州立縣之說又是從何而來?”
這名出頭的中年壯漢名為阿莫提,并非漢人,而是西突厥人,其手下也有著三百多號人眾,人馬雖不算多,可背后有著西突厥的支持,在哈密地區也算是能說得上話的人物,他這么一站出來,眾人立時全都豎起了耳朵,等著看秦文華如何自圓其說了。
秦文華點了點頭道:“阿莫提當家問得好,諸位當知我家總瓢把子與瓜州刺史之間的恩怨了罷,也不瞞大家,我‘旋風盜’在官府中埋有不少的人手,還算是有些地位,能接觸到一些機密公文,也能參與一定的機密,越王殿下對安西的一些策略以及跟瓜州刺史的秘密出兵協定都已落到了我等手中,雙方加起來將出兵一萬余眾并聯合西域諸國對我等進行絞殺,后果如何,各位自己掂量一下罷。”
唐軍的戰斗力如何在場的各位統領都心中有數,滅高昌那等強國也不過出動了六萬不到的大軍,有個一萬唐軍再加上西域各國的仆從軍,滅哈密地區的各股盜賊自是不在話下,待得聽秦文華這話一出,滿大堂的盜賊全都無語了,一時間茫然不知該如何應對才是。
“*的,干他娘的,拼了,干掉那狗王爺!”一片死寂中,沙魁第一個跳將起來,面紅耳赤地扯著嗓子大吼了起來。
“對,跟他們拼了!”
“干掉狗王爺!”
……
一幫子沙盜全都亂嚷了起來,氣氛頓時熱鬧非凡,秦文華卻笑而不言地坐了下來,不再開口,倒是始終默默不語的劉旋風卻豁然起立,一壓手道:“既是要戰,那就戰好了,可該如何戰卻必須有個講究,各位以為如何?”
一見劉旋風站了出來,滿大堂的沙盜立時靜了下來,人人面色緊張地看著劉旋風,眼中既有激動之色,又不凡焦慮之感,誰都曉得唐軍兇悍,李貞驍勇,若是劉旋風不能拿出個讓眾人滿意的戰法來,大家伙可就得琢磨著搬家逃走了。
眾人的心思自是瞞不過劉旋風,但見劉旋風冷冷地一笑道:“來人,上地圖!”話音一落,自有數名小盜搬著副卷好的巨大羊皮地圖匆匆而入,將地圖在大廳的地上鋪展開來,李旋風大步走到地圖前,指點著地圖道:“諸位請看,越王李貞要想到交河,有兩條路可走,其一是第五道,其二便是山河道,我等自有消息能得知其出發的準確消息,當可妥加埋伏,以有備擊無防,若是其走第五道,則我軍當可……,若是走山河道,我軍亦可……,只消我等齊心協力,自可穩獲此戰之勝,但有一條,切不可傷了越王的性命,能抓住活的,方可保諸位無虞,若不然,惹來唐軍主力,我等必將死無葬身之所,都聽明白了么?”
“我等遵從總瓢把子之命!”一起子沙盜見此計劃幾近完美,自是人人嘆服,個個高聲叫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