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若塵沒等多久,就聽到道長點喊名字,于是隨著十余個孩子一同來到一側廂房。
道德宗歲考之制有文考武考之分,文考分解經、圖符、講道、雜術四項,武考簡單得多,那就是場中較技。解經是主考道長指定一段經文,由弟子解釋其義,圖符包括靈圖寶錄制符繪咒等等,講道則是由主考道長出個題目,由弟子發表見解,雜術包含最廣,丹鼎卦象風水等皆在其中。
這一次真觀道長親自來主試紀若塵,他思忖著紀若塵出身紫陽真人太常宮一脈,于是出的題目都與太常宮多少有些關聯。紀若塵受齊了八脈真人指點,求道上是較尋常弟子少了一年時間,但回答起來中規中矩,雖未能讓真觀道長有何驚艷之感,可也在廣博一項上遠勝過其它弟子。
轉眼間四項考錄已畢,就到了下場較技之時。
考場就設在庭院之中,若大的庭院被一面面黃絹小旗隔成了二十塊試場。直到紀若塵下場時,才見眼前的對手竟然是一個看起來才歲的孩子。道德宗弟子修至靈圣境時,已可開始將真元化為外力,是以這些孩子看似纖弱,一旦運起真元時力道可都不小,快修至圓滿時,力量甚至不比一個成年壯漢差到哪去。
但這孩子道行比紀若塵也高不了多少,更沒有紀若塵的實戰經驗,因此三招兩式之后就被紀若塵使了個詐,一把推出了試場。
接下來他的對手是丹元宮的一位女弟子,看上去十二、三歲年紀。她的道行可就高得多了,身影翩翩若仙,足下若踏波而行,手中木劍振蕩不已,揮動間即幻化出重重劍影,看起來十分賞心悅目。與她比起來,紀若塵無論是道行還是身法都要差上許多,被她在身周反復繞了幾圈,就有些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應付漫天襲來的劍影。
樓上八位真人都睜開雙目,注視著場中的比試。庭院中的年輕弟子場中的激烈比斗,場外的緊張準備,渾然不知八位真人都在樓上。
紀若塵斗著斗著,腳下忽然一滯,手中掐訣,開始頌咒。那女孩子如何肯給他這種機會?她如一溜煙般繞到了紀若塵背后,木劍迅若劍電般點在紀若塵的后背上。只是劍尖落處發出撲的一聲悶響,全不似是刺上了血肉之軀,倒如同刺到了一株腐木上一樣!
紀若塵不去閃躲,反而腰一挺,以后背反向木劍一頂。木劍吃不住這般力道,啪的一聲斷成兩截。那女孩啊的一聲驚呼,萬沒想到會是這般結果。她正手足無措之時,紀若塵已轉過身來,抬手向她一指,于是一股惡風披頭蓋臉地向她砸來,風中又夾帶著無數炙熱無形的細砂!
她驚叫一聲,被無數丹砂擊得倒退數步,跌坐場外,這一陣已是輸了。
主樓上玉玄真人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轉頭向紫云真人道:“恭喜真人再創新訣!只是不知此訣是何名字?”
紫云撫著長須,笑道:“這是我自《上皇金錄中偶然悟得,取名為丹砂訣。游戲之作,玉玄真人不必當真。”
玉玄哼了一聲,道:“我看這丹砂訣運力斷而不續,功用偏而不全,恐怕是專門用來克制某些道法的吧?”
紫云真人呵呵一笑,并不回答,給玉玄真人來了一個默認。玉玄真人面若寒霜,正不知說什么時,庭院中忽然雷光一閃,伴隨著無數孩子的驚呼聲,一道淡藍雷電當空而降。
“一氣驚雷符?他怎么可能繪得出這天心正符來?”紫云真人面露訝色。他隨即醒悟過來,轉頭向太微真人怒視一眼,道:“你倒是當真舍得!”
此時紀若塵面前躺著一個年輕弟子,滿面焦黑,正是紫云真人的天關宮弟子。這弟子本是道行深厚,已近于將靈圣境修圓滿了,可是萬沒想到紀若塵揮手間居然祭出一張一氣驚雷符。他又哪里抵得住天心正符的落雷之威?當下一擊而倒。
既然見到紀若塵以自己所授手段勝了紫云真人的天關宮,太微真人只是正襟危坐,全當沒聽見紫云真人在說些什么。他心中還有一樣擔心處,看來真人們為了壓制別派,已經私下里授了紀若塵不少手段,此時還不能得意,萬一自己司空宮的弟子也如此栽在紀若塵手里怎么辦?
此時庭院中突然騰起一團黑霧,過不多時,又有一道火光升起,原來紀若塵以余下兩張玄都鎖魂符和陽炎符分別勝了太極宮和陽明宮的兩位弟子。直至這時太微真人才撫須微笑,略有得色。
紀若塵道行雖處最末,但法器咒符實在厲害,又有克制諸宮道法的手段,頃刻間連勝數仗,可謂勢如破竹。略事休息后,立在他面前的是出自北極宮的一位弟子。
北極宮太隱真人精研道藏原典,一心直指大道根本,是以他宮下弟子精于各樣學問的皆有,不象別宮那樣各有所長。如此一來,紀若塵反而不知該如何克制北極宮弟子,眼見這孩子氣度沉穩,道行頗厚,顯然不好對付。
紀若塵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計較,他掐訣看看天色,又計算了一下方位,方才向那弟子施了一禮,示意可以開始比試了。主持道長一聲令下后,紀若塵將木劍送回背上,轉而取出一面黑鐵鑄成的八卦盤,足踏卦位,繞著那弟子逐漸游走起來。
這一場比試出奇的冗長,紀若塵只守不攻,八卦盤上火光流動,他足下踩到哪里,卦盤上哪一個卦象就會相應亮起。那北極宮弟子只覺紀若塵周圍三尺之地象是忽然變了一個世界,忽而有風,忽而凝滯,剛有波濤洶涌,又見暗流無數,可說是變幻不定。他木劍只要刺入紀若塵身周三尺,就得相應加力,方能保持劍勢不變。如此一來,他每一劍刺出,都得多耗上三分真元。而紀若塵以玄鐵八卦盤借助天地之氣,甚至連他的靈力也借了一分過來,就要省力得多。偏那紀若塵打定了主意只守不攻,無論北極宮弟子如何引誘,他就是縮在八卦牌后不肯出頭,顯然是打算對耗到底。
轉眼間已經是一刻過去,兩人都已渾身大汗淋漓,可沉悶戰局依然未有任何變化。那北極宮弟子出劍越來越是虛浮無力,心中早已暗罵了無數次紀若塵卑鄙無恥,竟然使這種無賴招數。
主樓上太隱真人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終于忍不住道:“原來守真真人的先天卦象是這么用的。”
顧守真為人隨和,可不似其它真人一樣講究風度排場,他笑道:“若塵能另出機杼,將先天卦象如此運用,連我都未能想到,這份才智可是不多見啊!說起來這玄鐵八卦盤水火不傷,又方方正正的,拿來當盾牌用其實也不錯。”
此時庭院中北極宮弟子勉力一劍刺出,又是落了個空后,終于支撐不住,木劍拄地,這才支持著沒有倒下。他道袍已為汗水濕透,若被拋上了岸的魚一般急劇喘氣,連認輸的話都說不出來。反觀紀若塵雖然也疲累不堪,但好好立著,顯然還能一戰。紀若塵畢竟年紀大了許多,體力上實在是占便宜。
再休息一刻后,隨著真觀一聲喝令,十余道士將場中分隔試場的黃絹小旗都撤了下去。紀若塵緩步走入場中,在他對面立著的,正是明心。
這陣已是今年歲考最后一場,雙方都每戰皆勝,因此此役勝者即是靈圣境較技第一。雖然休息過一刻時光,又服下補氣的丹藥,但紀若塵面色仍顯得有些蒼白。而他對面的明心看上去也好不到哪里去。
兩人相互施禮之際,明心忽然咬牙低聲道:“紀若塵,你這無恥小人,居然誣陷我偷你東西!可害得我好!你等著,等我打贏了你,三個月后我自然會來找你算帳!”
紀若塵一怔,低聲道:“我是丟了東西不假,但可沒說是你拿的,何來誣陷一說?你犯了門規,受罰乃是理所應當,又有何不服之處?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要找我麻煩,到時想來就來,別說得這么道貌岸然的。下一次再來惹我,可就不是關你數月這樣簡單了。”
明心尚是孩子心性,又受了委屈,此時被紀若塵一激,立時心頭火起,當下挺劍就刺。這一劍突如其來,雖然是含憤出手,但也與偷襲無異。紀若塵一驚之際,木劍劍尖已經點到了眼前!他側身一個翻滾,這才堪堪避過了這一劍。
真觀忙喊停了比試,訓斥了明心幾句之后,才讓雙方重行開始。
此時眼見門下弟子行止不端,景霄真人臉色已有些陰沉。
明心運劍如風,擊刺間隱有風雷之聲,五行劍訣運轉純熟,變幻不定。他一心要贏下這場比劍,奪得歲考第一,好能將半年的面壁改成三月,是以一上手就出了全力。
此時二樓上,真觀師弟見四下無人注意,打開一冊題卷看了看,悄悄遞給了真觀。真觀接過一看,原來是明心的四項文試題卷。他又打開紀若塵的題卷,兩相比對了一下,當即提筆在明心卷上改了幾字,將評定降了一等。這樣一來,就算紀若塵在較技中輸了給明心,仍然可以奪得歲考第一。
紀若塵和明心專心比斗,當然不知其中還有這等玄妙。明心更是一心求勝,木劍上開始隱現在光芒,漸漸響起了風雷之聲。紀若塵心中一凜,知明心已逐漸用上了大五行劍訣。大五行劍訣威力強大,易學而難用,一旦失了控制,往往就是周身真元在一劍中盡行使出。紀若塵可是數次吃過這劍訣的大苦頭,若不是有解離仙訣在身,早就重傷在張殷殷手下了。但在這較技場中,眾目睽睽之下,他又哪敢使出解離訣來?
當下紀若塵凝神應戰,手中木劍劍勢一轉,東刺一下,西擋一下,劍意古拙,雖然真元微弱,但煌煌然而有天地之威,正是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
既然使動了列缺劍,幾劍之后紀若塵就扳回了不利之局。
景霄真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明心行止不端,有虧禮儀,顯得他太璇峰弟子著實沒有教養。而紀若塵又是用玉虛真人所授之列缺劍來破他的大五行劍訣。是以這場比試不論結果如何,他面子上都不大下得來。
景霄真人功行何等深厚,只向場中看了一眼,即道:“若塵所用的這幾式列缺劍斷章取義,有違列缺劍本來劍意,恐怕是玉虛真人臨時所創的吧?”
玉虛真人微笑道:“景霄真人所言極是。太璇峰大五行劍訣博大精深,天下罕有其匹,若塵不就數次傷在大五行劍訣之下嗎?我授他這幾劍,只是讓他自保而已。”
景霄真人哼了一聲,沒再做聲。他又怎會不知道行不夠時大五行劍訣不能輕用,平時也多用訓戒弟子。只是連張殷殷都控制不了大五行劍氣,明心道行又差了一層,更加不能使用大五行劍訣。
此刻明心既然使動了乙木劍氣,那景霄真人管教弟子無方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場中明心劍氣越盛,景霄真人的臉色就越是難看。
此時明心咬牙切齒,劍出如風,木劍上已全是蒙蒙青光。紀若塵全神貫注應戰,不敢有半分疏忽。他領教過大五行劍訣多次,知道使動這等劍氣已是明心的極限,若再催運劍氣,很可能就會失了控制。
紀若塵雖用的是專以克制大五行劍訣的列缺劍,但雙方道行相去甚遠,木劍每一次相觸,他都會全身震顫,踉蹌后退。明心戰得性起,雙眼通紅,他得勢而不饒人,呼喝聲中不斷揮劍追殺,全然忘記了控制五行劍氣。轉眼間紀若塵身上連中數劍,雖然都經過擋格,但明心劍上余威也讓他疼痛不已。
此時玉虛淡淡地道:“景霄真人門下弟子,真是好大的殺氣啊。”
景霄只是哼了一聲。
場中戰到酣處,明心忽然劍交左手,右手捏一個法訣,食中二指指尖自行彈破,涌出數滴鮮血。他從懷中取出一張暗黃符紙,以染血雙指刺破符紙,然后大喝一聲:“且看我神通!”
一把淡白真火瞬間燒盡符紙,場中只聽一聲轟鳴,突然間黑風大作,刮面如刀,風中又憑空出現無數飛砂走石,威勢無倫。一個不小心被砂石擊中的話,輕則皮開肉綻,重則骨斷筋折。這可非是風沙符,而是威力更勝一籌的狂沙符!
明心用上了所有的玄黃砂才制出一張狂沙符,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木劍一挺,就欲徹底擊倒紀若塵。只是明心手中木劍忽然嗡的一聲響,青光驟然大盛,頃刻間吸盡了明心全身真元,脫出了明心手心,宛若游龍般自行向紀若塵刺去!
劍訣失控!
明心駭然欲絕,心知已闖下大禍,一時間呆立當場,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當他抬眼望去時,赫然發現木劍竟擊了個空,漫天風沙中早已看不見紀若塵身影。
風沙一起,紀若塵就心知要糟,果然明心手中木劍光芒大盛,閃電般向他擊來!
此時罡風如刀,砂石若雨,當面又有木劍勢挾風雷襲來,一時間,紀若塵已閃無可閃,避無可避!眼見就要重傷在明心手中之際,紀若塵腦中轟的一聲,仿若又回到了那風沙莽莽的塞外戈壁,而那明心怎么看都是一頭萬惡肥羊。
紀若塵不及細想,踮起足尖,弓下腰去,仿若化成一道輕煙,一低頭讓過了當面木劍,幾大步閃到明心背后,足下無聲無息,身形如鬼如魅,全身上下渾無一絲生人之氣!
他高抬腿,輕落步,穿行于漫天砂石中,恰如游魚過隙,無跡可尋。
紀若塵雙手橫執木劍,以劍為棍,無聲無息地敲在明心后腦上。明心悶哼一聲,雙眼一翻,當場軟倒在地。
這一動作紀若塵也不知做過了多少遍,放翻明心后,當下又順理成章向他一指,喝道:“你這肥……”
好在紀若塵尚有急智,話一出口即知不對,生生把那個羊字給吞回了肚里去。
四樓上一片死寂,隱有陰風陣陣。
沉寂片刻之后,景霄真人方道:“各位真人,你們可曾看清若塵剛剛所用的是何法訣?”
景霄真人向各位真人一一望去,各位真人皆面色凝重,皺眉苦思,但無一作答。紀若塵這一擊渾然天成,變幻無方,不動真元,不露生氣,諸位真人雖然都見聞廣博,可也無人能識得紀若塵所使的究竟是何法訣。
紫陽真人與紀若塵相處最久,撫須沉吟道:“依我看,他這一擊純以人力而為,分毫不動真元,倒有些象是身后打悶棍的路數……”
話才說到一半,紫陽真人即住了口,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可思議,于是又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