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多靈秀。在中央一片千里沃野周圍,也不知有多少靈山秀水。
巍巍青城,雖與西玄山同列洞天福地,然則山清水靈,云霧繚繞,又與西玄山蒼茫雄渾大有不同。傳說中青城山中有仙人出沒,只是谷深山險,蟲獸眾多,那些尋常百姓哪有此等本領進山尋訪仙蹤?縱是有那一二藝高膽大的,進了青城山后,也都是皆無音訊。一來二去,青城山周圍百姓就不敢再妄入深山,逢年過節時分,祭祀者也日漸多了起來。只是有祭山神土地的,有祭游仙散人的,也有祭山魈鬼魅的,形形,不一而足。
青城山周既然仙道之風日盛,也就出了許多游走的和尚道士,皆自稱有大法力,愿受人錢財,與人消災。愚夫迂婦們難知真偽,見了那相貌堂堂的,心下就先信了三分,與些辛苦銅錢,好換回一些心安。
這年入冬時分,青城山忽然鉛云匯聚,狂風大作,隨后一聲霹靂,聲傳數百里。有那住在山腳、入山砍柴的樵夫看見無數紫雷落于青城山深處,其廣若林,其威如濤,當即嚇得飛奔出山。此后山周之民越發相信山中確有神仙居住。也有那懂得一點風水皮毛的,高談闊論,說此乃妖精出世、天下將亂之象。
青城山山中有山,于那人跡罕至之處,另有一處洞天福地。此地終年云霞掩映,飛泉漱石,奇花星羅,碧樹長青。這才是道書所載真正的青城福地。
青城山勢清奇險峻,但于絕處總有一線生機,暗合大道缺一,往復不休之意。山峰上座落著好大一片道觀,碧瓦青墻,與山色渾然一體,一望而有出塵之意。這一座道觀,即是正道三大支柱之一,名動天下的青墟宮。
青城山天降紫雷,恰好落在了青墟宮上。青墟宮引以為傲的護宮靈寶大陣在紫雷前全無作用,被擊毀了好大一片房屋道觀。好在毀去的都是西北角偏殿廂房,并未造成太大的災禍,但也有不少年輕弟子傷亡。一時間青墟宮中撲火的撲火,救人的救人,忙了個一塌糊涂。
好不容易塵埃落定,一個中年道人從火場中鉆出,向負手立于階上、飄然若仙的幾位真人行禮道:“回秉真人,天火已被撲滅。初步清點之下,我宮共傷弟子九人,死一人,皆是初入宮門不久的年輕弟子。還請真人施展手段,救治則個。”
此時十余位道士已將九傷一死共十位年輕道士從火場中抬出,整齊擺放在階前。十八級玉階之頂,共立著七位有道真人。他們皆負手垂目,一副天地崩于前而不動色的模樣,就如死傷的非是本宮弟子一般。
聽得那中年道人秉告,左首一位滿面紫氣的老道緩緩張開雙目,道:“道凈,區區小事,你就如此沉不住氣,于你上皇金錄的修為非是好事。”
道凈慌忙認錯后,那真人方道:“將他抬入三花殿,待我為他收魂鎖魄,重續生機!”
盡管剛剛被那真人斥責過,但道凈仍然明顯松了一口氣,忙指揮四個小道士抬著那滿身焦黑、已然斷氣的弟子跟著真人向三花殿而去。他又讓一眾小道士將受傷的弟子抬去丹房,安排了幾個精于醫術丹鼎的道士為他們診治,這才顧得上擦擦額頭的汗水。
青墟宮上上下下,無不飄逸如仙,舉止進退有度,縱是撲火救人也是如此。惟有這中年道士是個例外,他生得高大魁梧,面有油光,可謂相貌堂堂。只是這樣一條大漢,卻是與青墟宮空靈出塵的氣息格格不入。
道凈道行深厚,在宮中職司也不低,這番救人他是總司,卻總是沖在最前,結果弄了個灰頭土臉。滿面黑灰再被汗水一沖,黑一道白一道的,本就說不出的狼狽,此番再用衣袖一擦,更是一塌糊涂。他上前回話時,真人們有的就隱隱皺起眉來。
道凈似是渾然不覺,道:“弟子都已救出,接下來要盤點器物損失,火場要明日才來得及清理……”
他尚未說完,火場中一名年輕弟子忽然叫道:“道凈師叔,這還有一個人!”
道凈大吃一驚,叫道:“還有一個人?怎么可能,我明明已通查過一遍的!快將他抬到三花殿,請虛元師叔續命鎖魂,再晚就來不及了!”
此時那年輕弟子又叫道:“可他還活著,好像還沒有受傷!”
道凈臉色大變,立于高階上的青墟宮六位真人也同時動容!
這次天降紫雷非同尋常,強橫霸道,所染之處寸草不留。道凈以靈覺遍搜火場,確定火場中再無生氣時方才出來回報。青墟宮七位真人看似只是在階上負手閑立,實際上早用靈識搜過整個火場數遍,除了清理火場的弟子外,同樣也沒有發現任何生機。
可是火場中怎么還會有人
道凈救人心切,舉步就奔入火劫后的廢墟之中。階上的六位真人互望一眼,同時飄升而起,身形離地一尺,隨著道凈進入火場。
轉眼間道凈已尋到了那發聲的年輕道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不遠處一堵斷壁下有個三丈見方的圓形淺坑,坑中躺著一人,看服色正是青墟宮中一名低階弟子。他身上道袍泰半為紫雷毀去,正怔怔望著天空,嘴唇一張一合,不知在喃喃自語著什么。
道凈向仍呆立著的年輕道士怒喝一聲:“只知道站著,怎么不去扶他起來!”他也不待那年輕道士回答,就徑自向前奔去。
道凈并未聽見身后那年輕道士正懦懦地道:“我……不敢……”,他也不懂得唇語,不知那仰臥于坑中的弟子在喃喃自語著什么。
“我……是誰?這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仰望著高遠蒼藍的天空,怔怔地想著,只是他無論如何用力去回想,也只想得起那漫天的紫火與無法形容的痛楚。
紫焰,到處都是跳動的紫焰!
他只能想得起這個。
在那無邊無際的痛楚中,他僅僅能記住剛剛發生的剎那間事,直至蒼穹重現眼前,痛楚稍減,才恢復了記憶的能力。
剎那之間,無數畫面在他心中閃過。這些圖畫支離破碎,根本無從分辨其中真義,但偏又真實異常,令他一時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道凈小心!”身后真人們的呼喚讓道凈心頭一凜,剎那間硬生生剎住腳步,堪堪停在坑邊。恰在此時,坑底那人已轉過臉來,一雙清澈如水的眼正凝視著道凈。
剎那間,道凈只覺得有成千上萬個霹靂同時在腦中炸響,又有萬千金蛇在眼前狂舞。金蛇剛舞動數下,就炸成了不計其數的細碎流離光片,宛若一面碎成千萬塊的鏡子,每一塊境中均有一幅圖畫,錄盡了眾生百態。碎境如有實質,游走不定間,恰似將道凈腦中心中神識都切成碎片游絲,每一下切割,都是切膚之痛。緊接又有一道洶涌冰寒的殺機從境片中涌出,這殺機是如此沉重,更令道凈心驚的是這殺機更是如此冷漠,當中有縱使屠盡世間蒼生,也不會心生波瀾的淡然。殺機涌起之時,萬千破鏡,每一片都換上了屠戮殺虐之圖。
青墟宮一眾弟子自然不知道凈心中變化,他們只看到道凈胖大的身軀騰空而起,鼻中標出兩道細細血線,足濺出丈許開外,看上去觸目驚心,于是禁不住齊齊驚呼。
坑中那少年已然站起,雙目中隱有紫焰流動,只是盯著道凈。
“這……這不是吟風嗎?”有一個小道士叫道。
“果然是他!吟風傷了道凈師叔!”
“胡說八道!吟風才入道幾年,怎傷得了道凈師叔……”
大變連生,青墟宮少年弟子們早失了方寸,鬧哄哄地先自吵成了一團。那少年被吵鬧聲吸引,轉而望向那些少年弟子們。他足下寒意漸起,悄然生風,一片若有還無的殺機不知不覺間擴散開去。
吵鬧的青墟宮弟子幾乎在同一時刻閉嘴,頃刻間一片寂靜,只有道凈龐大的身軀落地,發出一聲轟鳴。
那少年緩緩掃視全場,目光所及之處,一眾青墟宮弟子無不如遭無形巨錘敲擊,面色蒼白,倉皇退后。有幾個膽子特別小的,腿一軟,竟然坐倒在地。周圍青墟弟子如潮般后退,恰將他們幾個暴露出來。這幾名年輕弟子一時間恐懼無以復加,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偏又無力逃走,情急之下竟突然大哭起來。
少年環視一周,輕輕張口,噴出一團淡淡紫氣,而后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嘆道:“原來,這里是塵世凡間……”
他抬腿時風生,落足處云起,幾步行到那幾個動彈不得的年輕弟子面前,柔聲問道:“那么……我是誰?”
距離如此之近,那幾名弟子本就膽小,此刻被他殺機一侵,早已嚇得傻了,哭號著向后挪去。惟有一個膽子稍大些,指著他道:“你,你,你是吟,吟風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此時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大膽妖孽,竟然敢到青墟宮撒野,還傷我道凈師兄!憑你微末道行,也敢當天下無人么?今日我就讓你見識一下青墟真法!”
少年轉頭一望,見一個瘦小中年道士立在道凈身邊,正向自己戧指喝罵。這道士素與道凈交好,此刻見道凈面如金紙,鼻血長流,倒地不起,一時間又急又怒,罵過之后,左手即豎起劍指,在身前不住劃動,同時口中急速頌咒。
他道法深湛,甫一起手,指尖上即不住涌出七色光砂,在空中飄浮不散,凝成道道絢麗軌跡,頃刻間一座法陣即要成形。
少年眉頭一皺,向那道士凝望一眼,負手不語。那道人只是與那少年目光一觸,手上就是一滯,口中咒語也突然中斷,而后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他嘿了一聲,竟還能強行發動道法。
那少年靜待他道法施展完畢,這才輕啟唇齒,喝了一聲:“破!”
剎那間恰似一道無形驟風吹過,將那道士身周七色光砂通通卷走,一顆都未落下。那道士當場呆住,揉了揉眼睛,這才相信自己所發七色光砂已被這少年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給破得干干凈凈!
他打起精神,旋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符咒,叱喝一聲,左手持咒,右手食中二指燃起真火,就向那咒符夾去。哪想到那少年又喝了一聲“破!”,符咒竟自行燃成一團火球,就此毀去。
道人果然道法深湛,頃刻接連變換數種術法,皆是旁邊這些青墟宮普通弟子平日難得一見的高深法訣,可無論他道法如何變幻,那少年只是淡定立著,喝了一聲破,即破得干干凈凈。
“吟風,你既然出身青墟,又何以如此不敬師長?”這一聲問話遙遙傳來,其聲蒼越,悄然間將場中彌散的殺機驅散。問聲尚回蕩未消之際,一位真人即緩步行來。他望上去五十左右年紀,仙風道骨,遍體空靈之氣。
那道士向吟風喝道:“孽徒,還不快拜見虛玄真人?!”
那少年依然負手立著,淡淡地道:“我一拜天地,二拜大道。這濁濁塵世,蕓蕓凡人,又有何可拜之處?”
那道人只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少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有心上前拼命,可是少年明明道行低微,偏是邪門得緊,只一個破字就將他得意道法悉數破了個干凈。他就是想拼命,又如何拼法?
虛玄真人望了那少年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撫須道:“貧道道號虛玄,忝掌青墟宮門戶,本來是受得你這一拜的。但你既然不愿,也罷,我且帶你去上皇寶殿,見過了歷代祖師再說。”
說罷,虛玄真人袍袖一拂,剎那間已出現在那少年身旁,伸手拉住他手腕,攜著他向上皇金殿行去。
那少年竟全無反抗之力。
行過那道人身邊時,虛玄真人忽然駐足道:“道明,吟風道行并未增厚。你道法被破,實是因你道心不穩,這才被他趁虛而入。此間事了,你就把雜事交卸了,到后山玄碧洞中面壁三月,好生修一修心志!”
道明額頭冷汗直冒,慌忙跪下應承,直至虛玄真人遠去,才敢起身。
這一天,西玄山大雪初飛。
紀若塵負手立于窗前,望著窗外片片飛羽,只覺得血氣上涌,莫名的心煩意亂。
他心境難平,煩亂間回到桌前,取出龜甲玉錘,就欲占卜未來事。他一錘下去,龜甲應聲而裂,裂紋縱橫交錯,皆是大兇之相。
紀若塵見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以為意,只因他卜這一卦前,心中已早知卦象如此。但這一回他笑到一半時,笑意忽然在唇邊凝固。
龜甲裂紋處,竟慢慢地涌出鮮血!鮮血越涌越多,慢慢將整片龜甲染紅,還在桌上洇出一團若大的血痕。
這一卦,非旦大兇,且有血兆。
紀若塵閉上雙眼,靜立不動,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口濁氣,徐徐張目。此時此刻,他雙眼中已是無悲無喜。
他將剩下的幾片龜甲都取了出來,隨手拆成幾塊。龜甲裂處,片片帶血,轉眼間雙手已染滿鮮血。他抬手一指,一道離火應指而生,將龜甲燃得干干凈凈,然后又一掌拍在白玉小錘上,解離訣念隨心動,將玉錘化為虛無。
清理過后,紀若塵房中已干凈了不少,惟有雙手仍染滿鮮血,凝而不散。
他將手舉到眼前,輕輕以舌尖沾了一點鮮血,細細品味著齒間頰畔那縈繞不散的血腥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