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月黑而風高。
寂寥月色下,太璇峰一角忽然響起陣陣極難聽的金屬摩擦聲,有如一頭洪荒巨獸正有月下磨著它的牙齒。
孤零零立在崖邊的鎮心殿就是這頭巨獸。駐守在鎮心殿前的兩位石像般的甲士突然間有了生命,鎧甲鏗鏘聲中,他們分向兩邊撤開,俯身行禮。
鎮心殿兩扇銅門緩緩打開,猶如巨獸張開了巨口,門內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門開的瞬間,伴隨著嘶的一聲呼嘯,巨獸噴出一團冰寒、陰冷、凝而不散的水霧。
云霧之中,隱隱傳來一聲幽幽嘆息,似含了千載離愁別恨,就是那最細微的起伏處,細細聽去,也有無限波瀾。
人雖未至,只聞得這一聲嘆息,兩名甲士的身體就彎得更加低了。
一陣陰風驅散了冷霧,大殿中又隱約響起陣陣冤魂的呼喊,聲聲凄厲哭喊,每一聲都似是要將周圍生靈的魂魄生生拉出體外。
甲士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周身玄鋼精甲的甲葉片片豎起,猶似一只豎起了尖刺的刺猬。甲葉尖端亮起蒙蒙玄光,顯然已動了真元,方可抵御著殿中傳出的冤魂嘯叫。
又是一陣徹骨冰寒涌出,一個白裙的女子如踏波般從殿中行出。清冷月色從她背后斜斜落下,被高高挽起的云鬂擋住,只得不情不愿地繞過那隱于黑暗之中的容顏,映亮了她一點唇角。
這一刻的世間,只有黑白二色。那露于月色下的半點櫻唇,其線如鋒,令人望而生寒,卻在心底最深處,不知不覺間又隱約想去招惹。
她從兩名甲士中間穿過時,擁有數十年道行的守殿甲士深深埋頭,不僅僅是不敢直視她的容顏,就連看到她一片裙角,也似是深有所忌。
她款款立定,右手輕挽水袖,黑夜中白得耀眼的左手自袖中伸出,纖指如曇花靜放,揮動間有殘影片片如蘭,久凝不散。她左手舒放間,一把銅銹斑斑的古鎖悄然浮現,正是那把斷岳乾坤鎖。她中指指尖在鎖上輕輕一點,斷岳乾坤鎖即無聲無息地飛到殿門前,啪嗒一聲,自行扣上。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里,斷岳乾坤鎖合上的敲擊聲就顯得格外嘹亮,在夜幕下回蕩不休。
她雙手緩緩收回袖中,在一片陰寒的簇擁下,悄然遠去。
直到她留下的淡淡余香也散得干凈時,兩名伏地不起的甲士才略略側頭,確定她確已走遠時,方才爬起身來。
一名甲士掀起了頭盔面罩,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夜風,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緩一下胸中的血氣。他苦笑一下,道:“文臺兄,你覺得怎樣?”
另一名甲士也掀起護面,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低聲道:“駐云兄,我還支持得住,可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若不是知道鎮心殿有奪天地造化之功,有時候我真有些懷疑出來的非是殷殷小姐,而是蘇姀!”
說到蘇姀二字時,他聲音竟然微微顫抖,不自覺地低了許多,象是生怕被那深鎖在鎮心大殿深處的天狐聽去了一般。
駐云沉默片刻,方道:“文臺兄,你意思是說……殷殷小姐習的是天狐妖術?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那名為文臺的甲士似也知道此話犯忌,四下張望一番,確信周遭無人后,才盡可能地壓低聲音道:“駐云兄,殷殷小姐道行不過爾爾,可是你我自幼清修,現下連看到她身姿步態都會心神動搖,血氣涌動,這正是那蘇姀的秘術啊!真不知景霄真人為何會讓殷殷小姐學天狐之術。”
駐云搖了搖頭,道:“文臺兄,景霄真人自有道理。我等職責只是看守鎮心殿,需要做的則是謹守心防,莫要被殷殷小姐無意間破了道心。至于殷殷小姐所學何術,實與我等毫無關系,今后這些話,再也不要提起!”
片刻之后,那雙線如刀鋒的唇已停在太常宮紀若塵所居的院落前。她雙唇微開,吹出一縷暖氣,融化了院門上粘著的一小片積雪。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感覺到她身上還有一絲生氣。
她輕輕提起右手,纖指繽紛展開,就要向化開了一片積雪的院門推去。她每一個動作都節拍分明,似有一種無形的韻律在內,但在指尖就要觸到木門的剎那,節律卻驟然斷了。
那凝如羊脂的指尖在木門上輕輕一觸,就如觸到了蛇蝎一般閃電縮回,然后在月色下,那纖纖玉指欲進還休,早失了進退方寸。
終聽得吱呀一聲,她推開了院門。
院內四壁蕭然,積雪雖已被雜役道人打掃干凈,但房中日用之物、法寶器材都已收拾得干干凈凈,一望可知已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
她以手掩口,啊的一聲低呼,再也顧不得衿持,旋風般在所有房間內轉了一圈,發現紀若塵顯已不居此處,一時間呆立在院中,不知所措。
“怎么會這樣!他人呢?!”她失聲道。
“殷殷小姐無需擔心,若塵下山歷練,去了已有十日。”話音未落,云風道長已走入院中。
張殷殷若一陣風般轉過身來,盯著云風道長,道:“他這種道行,怎么可能下山歷練?他去哪了?”
月色當空灑下,恰好照亮了她的面容。此時的她與當年相比,幾乎是判若兩人,在月華映襯下,有如空谷生煙,即冷且傲,讓人根本無從捉摸,無法仰視,一雙黛眉如天上彎月,但眉梢處,卻又銳利如刀,淡淡殺機掩都掩不住。
月夜下,張殷殷雙眸驟然亮起,那一片冰冷、傲慢的寒芒,瞬間壓過了月色。
云風道長登時后退一步,偏過頭去,不敢與張殷殷對視,一邊道:“殷殷小姐,讓若塵下山歷練,乃是八位真人所定,個中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過據家師透露,此次下山歷練實是對若塵的修行大有好處。”
張殷殷高仰著頭,向云風走近兩步,雙眼微微瞇起,冷冷問道:“哦,那他去哪了?”
張殷殷甫一移步,云風道長立刻后退了兩步,恰好與她保持了原本的距離,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看上去萬分不愿與她多接近一點。
云風道長道:“我人微位卑,若塵的去向是不知道的,不過……”他欲言又止。
張殷殷一轉念間就已明白,點了點頭,道:“你不必說了,我自會去問個明白。”
也不見她有何動作,一道寒氣即自足下而生,托著她冉冉升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張殷殷去遠,云風道長才抬起頭來,暗嘆一聲,向紫陽真人居處匆匆行去。
“我也要去洛陽!”張殷殷立于廳心,淡冷而堅決地道。
“胡鬧!”景霄真人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喝道:“此去洛陽路途遙遠且不論,途中還要經過三處妖邪聚集的險地!就你那點微末道行,如何去得?”
“他去得,為何我就去不得?”張殷殷毫不放松。
景霄真人怒道:“他與你怎么相同?此事事關重大,我也不能說與你知,總而言之,就是不行!”
張殷殷淡道:“不就是三處群妖聚集的險地嘛,若我過得了呢?”
景霄道:“你過得了,我就讓你下山!”
張殷殷聽罷,也不多言,當即轉身飄走。
景霄真人余怒未歇,黃星藍即溫言道:“景霄,你可真是糊涂了!你怎么不想想,殷殷這一年多可是跟著她學藝呢,這天下妖邪,又有哪個會不對殷殷退避三舍呢?”
景霄真人啊的一聲,這才恍然。黃星藍嘆道:“我看你是真人之位坐得太久了,事事都以正道領袖自居,早就忘了該從旁的角度想想事情。殷殷自小就固執,連向蘇姀學術都做得出來,唉,也是殷殷福緣深厚,真沒想到蘇姀竟也會對她另眼相看。以殷殷脾氣,若不讓她下山,她多半會偷偷跑下山去。與其這樣,還不如放她出去走走,你離不得莫干峰,我暗中護著她就是。”
景霄真人長身而起,皺眉道:“星藍,如今群妖蠢蠢欲動,那文婉又不知使了何種手段逃了出去,天下實不太平。我怕你去了也不平安。”
黃星藍哼了一聲,道:“張景霄!你道行劍法不過比我強了半籌而已,是不是真人做得久了,威風就擺到家里來了?哼!反正我要下山護著女兒,你不服的話,我們不妨斗上一場!”
說罷,黃星藍拂袖而去。景霄真人氣得呼呼吐氣,卻不敢當真發作。
“我要去洛陽!”張殷殷立于地牢之中,冰冷如霜地道。
蘇姀微張鳳目,略顯驚訝之意,但隨即微笑道:“你是想過那三處險關吧?怎么說你也算是我的半個傳人,這事還不容易?路上若有為難你的,你只消報上文婉或是翼軒之名即可,諒它們也不敢再來多事。不過你還得多呆七日,將銳氣鋒芒消得干干凈凈,我方許你下山。你學我秘術經年,此次下山若連個男人都搶不到,豈不是墮了我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