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章三十六黃泉中
紀若塵分毫不知身后之事,他只是望定酆都,邁開大步,如飛而行。[萬書樓]
他一邊前行,一邊默查自身各項道法異術。闖出死魂隊伍時,紀若塵已經發現自己的術法力量比在人間界大大削弱,但方才看云舞華和死魂爭斗,顯然她的道法修為被削弱得更多。難道在冥界修道人道行越高,反而會變得更弱?
道行修為是在這個詭異世界中保全魂魄,尋求離去之途的根本,紀若塵在奔行中輪番運用各種心法,以盡快熟悉在冥界中運用力量的方法。不一會他就發現在這陰間鬼府,道德宗所授三清正法至多只能發揮出一二成的威力,然而掌柜夫婦所授棍訣卻是如魚得水,越用越是圓轉如意。
紀若塵盡力施為,越行越快,周圍景物飛速向身后退去,奔行之速,分毫不比在塵間時慢了。
據〈山海志.陰陽篇〉所載,酆都東西長五百里,南北八百里,城高十三里,乃是地府之都,冥間諸獄皆設于酆都城中,另有十殿閻羅,統管冥間吉兇,發落死魂罪惡。
紀若塵此去酆都,當然不是想如尋常人那般受鬼府接引發落,以定入獄受苦抑或是重入六道輪回。〈山海志.陰陽篇〉于十殿閻羅另有專述,其中言道第十殿轉輪王姓薛,專司各殿解到的鬼魂,分別善惡,核定等級,發由塵間各大部洲投生。
紀若塵要找的就是這一位轉輪王。
俗語有云,陰陽相隔,其淵如海。他還不知自己如何到了此間,也不知為何自己與其它一眾死魂有如此多的區別。對于陰間分布幾乎一無所知的他,自然更不知該當如何回到人間。根據記載,第十殿主管輪回投生,那么重回人間的通道或許就在那里,紀若塵此時能夠想起的也只有去找這主持第十殿的轉輪王了。
紀若塵行得極速,轉眼間,遠方的酆都已幾乎撐滿視野。身邊景物早變換多次,爬滿多刺荊藤的矮丘,傳出嬰兒啼哭和女子尖叫的灌木叢,甚至還有大片片妖嬈艷麗的曼陀羅海。他哪有半點心情欣賞這些只在古書中有記載的奇景,想的唯有早點到達前方的巨城。
突然間,紀若塵心中一顫,不由得放慢腳步。隨著他的腳步,眼前濃霧中徐徐出現一座木橋。
此地無水無溝,有的只是一片黑土。這座木橋建在這么一片平地上,顯得極是突兀。且木橋上掛滿蛛網,木柱開裂,橋身在風中搖晃不定,早不知在這里立了多少年。
此處地形平坦開闊,理應處處是路。但不知為何紀若塵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只有那座橋才是惟一的路。他別無選擇,緩步走到橋前,仔細打量著這座木橋。木橋橋頭一根方柱上刮開一片白木,上面刻著三個古篆。因年久失修之故,三個篆字早已被風雨侵蝕剝落得七七八八。紀若塵撫去篆字上的浮灰及蛛網,仔細辨認,才依稀認出三個字。
奈何橋。
此時橋上一陣濃濃的肉香傳來,與陰冷毫無生命氣息的陰間極為不符。紀若塵舉步上橋,整座木橋都隨著他的動作晃動起來,橋板、鎖條甚至榫頭都在跳動著,吱吱呀呀亂響,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一踏上橋,原本稀薄的霧氣突然從四面八方涌動擠壓過來,茫茫一片,不但看不到此橋通向何處,連來處也隱沒了。紀若塵只回頭看了一眼,攝定心神,毫不遲疑地舉步向前。
這濃霧遮蔽了四面八方的視線,甚至連兩旁本應近在咫尺的橋欄都分毫不可見,紀若塵低頭,僅能看清雙腳站立處的木板,顯示他還身在橋上。肉香絲絲縷縷不絕傳來,彷佛一只無形的鉤子牽引著紀若塵行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霧里現出一個年愈古稀的老太婆,正用一根木棍撥著炭火,火上架著一尊大瓦甕,不知煮著什么東西,陣陣肉香正是從甕中散出來的。
那老太婆突然抬起頭來,向著紀若塵咧嘴一笑!
她滿面溝壑縱橫,生著一個極大的鷹鉤鼻子,發色枯槁,形如亂草,嘴中早沒一顆牙齒,這么一笑,只翻出上下兩片粉嬾肉色的牙床。
她已老得不能再老,惟有一雙碧綠雙眼深不見底,似能勾魂奪魄。
老太婆如烏鴉般嘎嘎笑了幾聲,站了起來,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只破碗,自甕中掏了一碗黑乎乎的肉湯,遞向紀若塵。
在那雙碧綠眼睛的注視下,紀若塵一陣恍惚,只覺碗中所發肉香極為誘人,一聞到那香氣,他就覺得自己仿如已餓了千萬年一般,于是伸手接過了那碗。
那老太婆又嘎嘎笑了起來,道:“喝吧,喝吧,喝了就會把那些煩心的事都忘啦……”
聽在紀若塵耳中,那聲音格外慈祥關懷,手中的湯碗也散發出暖意,在這陰冷潮濕的霧氣里。熨貼著他的掌心。紀若塵不由地舉起湯碗,喃喃地道:“喝了就不會煩了嗎?”
老太婆笑得臉上如鐵木開花,催促道:“真聰明,快喝吧,湯冷了可就不好喝了。”
紀若塵點頭稱是,慢慢舉碗就唇,就要喝下。然而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反復吶喊著什么,可是此刻他神思恍惚,意識不清,那喊聲傳到腦中時只剩下一片蜂鳴,除了那老太婆的聲音入耳清晰外,幾乎什么都聽不清。
喝了就不會煩了。
可是,自己煩惱的事究竟有什么呢?紀若塵苦苦思索著,停碗不飲。是幼時流落四方,是五年客棧辛勞,還是道德宗多年隱忍?這些此刻回想起來,似乎都不是什么煩惱怨憎苦,那么自己要忘卻的是什么,還為什么要喝這碗湯?
老太婆見他停碗,面露兇相,雙眼中碧光大盛,陡然尖叱道:“喝了它!”
紀若塵全身一震,雙手自行抬起,就將那一碗湯向口中灌去!熱湯入口,數滴沾上舌尖,并沒有他原本期待的肉香,有的只是苦澀。他心中的吶喊越來越是尖厲,猛然間心中如電般掠過顧清,青衣的面容。
當的一聲,紀若塵上下牙齒硬生生合攏,硬將那湯碗碗邊咬下一大塊,嚼得粉碎。盡管碎瓷滿嘴,可是大半碗熱湯都給擋在了嘴外。紀若塵雙手戰栗不休,強行將湯碗一分一分扯離嘴邊。
老太婆如烏鴉尖厲般的聲音又提高了一截:“快喝了它!”
“不……”
“喝了它!”老太婆亂發根根倒豎,雙眼如欲突出,一身破爛黑袍無風自起,大嘴已張到了極致,還可隱約看到內中僅余的一顆黑牙。
老太婆每叫一聲,紀若塵心中就如同被一枚巨木給撞擊一下,四肢無法自主,如提線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要按她的話去作。可是這個時候,他已知絕不能喝下這碗湯,用盡意志力苦苦抵抗。
“不!”
紀若塵狂吼一聲,有如沖破了一道無形枷鎖。他只一個側步就已出現在那老太婆身后,然后一把抓住她的后頸,右手一緊,那老太婆立時如被拔了羽毛的烏鴉般狂叫一聲,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
紀若塵左手一揚,破碗中殘余肉湯盡數灌入她口中!
熱湯直沖入喉,頃刻下肚。那老太婆立時面如土色,不住號叫起來。
紀若塵右手一緊,已捏碎了她的頸骨,然后揮手間將她擲出橋欄。此時,前方的濃霧已消散得極薄,橋盡頭居然只在十步之外。奈何橋另一端現出一條隱約的路,一路通向酆都。
紀若塵飛起一腳,又踢碎了煮湯的大甕,大步走過奈何橋,復又向酆都疾行。
越是趨近酆都,紀若塵就越是為這不可思議的巨城嘆服。遙遙望去,那一堵深黑色的巨墻上端直沒入空中黑云之中,根本看不到盡頭在哪里。再向左右張望,酆都之墻也是無有窮盡,就似整個地府冥間都被這堵巨墻給攔腰截斷。
此時遙遙望去,已可看到酆都城墻下方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城門,每座城門前許多死魂排成一列,等候輪番入城。紀若塵極目張望,除了這些城門外,再也尋不到酆還有其它入口。
紀若塵選了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座城門奔去,剛出數里,耳中忽然傳來一陣尖銳嘯音。紀若塵一聽之下已知是羽箭破空之音,身隨念動,驟然定在了原地。
一枝鐵箭破空而來,在他面前一丈處掠過,斜斜插在地上。鐵箭無羽,只在箭桿上鐫了平等二字。一見這枝鐵箭,紀若塵意志又是一陣動蕩,生出跪地膜拜的沖動。紀若塵已有過奈何橋的經驗,知道多半射箭者乃是地府有職司之人,對于他這等魂靈天然有號令之威。既然此時他已有準備,瞬間就心如枯井,再不動搖。
鏗鏘聲中,一十六騎鐵騎紛紛現身,他們胯下戰馬四蹄帶火,與紀若塵當日在洛陽城中所見鬼騎頗有相似之處。鐵騎分進合圍,轉眼間已將紀若塵夾在中間。鐵騎之后又步出百名牛頭人身的武士,手持巨斧,轟轟隆隆的踏地而來。牛頭之后,則是四名高達六丈、膚色青黑的巨鬼。四名巨鬼挺胸凸肚,僅以一幅碎布蔽體,上身繞滿粗大鐵鏈,手持的是長三丈、厚一尺的鬼頭大刀。牛頭與巨鬼在紀若塵面前一字排開,正中駛出一輛深黑色巨車,拉車的非是鬼馬陰牛,而是兩頭長三丈許,上下飛舞不定的黑龍!
見紀若塵仍挺立不跪,牛頭與巨鬼不禁大感驚異,交頭結耳。
巨車旁走出兩個面白如紙,無須無眉的清秀小童,其中一個喝道:“大膽游魂!見了平等王巡城車駕還不下跪,更待何時?”
另一個生著一雙大得出奇的藍瞳,向紀若塵一望即尖叫一聲,道:“好多的血腥,好多的孽債!且等王爺將你發落鐵網阿鼻地獄,穿了手足,燙爛心肝,看你還敢張狂不!”
此時車中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先休要嚇他,且查清來龍去脈再說!”此聲一出,兩個童子立時就不響了。
那聲音又道:“兀那游魂,你姓甚名誰,生辰幾何,因何以生魂之形在地府游蕩,不受有司管束,一一報來。本王游城,乃是體察下情。你有何冤屈,盡管道來無妨。”
紀若塵心中一凜,坐于車中的竟是十殿閻王中第九殿的平等王。聽平等王的口氣,現在自己是生魂之形,與尋常死魂迥異?紀若塵不及多想,施禮道:“在下姓紀名若塵,此次不知為何忽然墜落陰間,百般不解,只因身前事情未了,正設法重回陽間。至于生辰八字,這個……我實是不知。”
聽得紀若塵之名,先一名小童手上一陣黑霧涌動,現出一本尺許厚的簿子。那小童打開簿子,一頁一頁地開始翻找起來。紀若塵看著那本簿記,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道:“難道這就是生死簿不成?”
此時遠處鐵蹄隆隆,一名鐵騎飛馬趕至,在平等王車駕前滾鞍落馬,叫道:“王爺,大事不好!那孟婆在奈何橋上被人灌下了孟婆湯,打落橋下,此刻已忘了自己職司身份,神識將散,職位已空!此刻已有不少陰魂帶著前生事過了奈何橋!據陰司小鬼報說是一名生魂所為……”
轟的一聲,牛頭巨鬼議論紛紛,再望向紀若塵的目光中,已少了三分兇意,多了一絲膽怯。
那鐵騎話音未落,猛然間看到立在車駕前的紀若塵,不由得大駭,抽出腰刀,叫道:“生魂?就是這個生魂!”
車駕中的平等王哼了一聲,只是道:“無須著慌。且待本王查清此事再說!”
平等王此言一出,鼓噪不定的鬼府眾卒逐漸安靜下來。
片刻之后,那無須無眉的小童將那本厚簿高高舉起,跑到了車駕之旁,低聲說了些什么。紀若塵一眼望見那厚簿封皮上寫有三個大篆:輪回簿。而且奇怪的是,那小童語聲雖輕,紀若塵卻聽得清清楚楚。在這四下茫茫的陰府之中,他的靈覺反似更加敏銳了。
只聽那小童道:“稟王爺,已查到紀若塵此人,上溯九十九世既無功德,也無夙慧,僅是一介凡人,無功無過,絕非仙人抑或星宿轉世輪回!”
“當真?”平等王問道。
“千真萬確!這簿上可記得清清楚楚哪!”小童努力將輪回簿舉高。
啪的一聲,車窗打開,從中伸出一只黝黑大手,握朱筆,飛快地在簿記上添了數筆,又收了回去。駕車的兩頭黑龍一齊發力,車駕徐徐浮起,調頭向酆都方向飛去。
小童收了輪回簿,尖喝道:“大膽紀若塵!你不遵陰府法令,擅過弱水,生前殺孽無數,又大膽害了孟婆,罪無可赦!平等王有令,著即刻押你入鐵網阿鼻地獄,受火煉繞身,內臟炙穿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