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逐鹿章六何往中
時已入冬,青城山上冷霧繚繞,濕氣氤氳,走獸飛禽各尋穴巢安居,整個青城山顯得冷冷清清,偶爾才會聽聞一兩聲獸吼鳥鳴。(萬書樓)
青城山主山東側,有一塊百丈奇石破土而出,斜插峰上,前臨危崖云海,險到了極處,也美到了極處。這塊奇石據傳乃是上古時期從天外飛來,落于青城峰上。又因青靈真人于此石上坐化飛升,這塊頑石也就得以沾了些仙氣,從此成為青墟宮勝地,得名望天石。
青墟宮等級森嚴,平素里尋常弟子是不許登上望天石的,此石僅供宮內諸長老及修道有成弟子清修煉心之用。然而如今望天石百丈之內都成禁地,若大的青墟宮內除了幾位虛字輩的真人,再無人可以踏近望天石一步。
陰冷的月色下,云霧中徐徐行出兩個道人來,正是剛從云中居回來的虛天與虛罔。他們雖能馭氣飛行,但都如常人般一步步走向望天石,百丈距離也著實費了些功夫。
望天石半腰處,吟風雙目垂簾,端坐如山,沐浴山風冷月。待虛天與虛罔站在面前,吟風雙眼不開,只淡淡地道:“虛天師兄的心浮了。”
虛天面色微微一變,道:“師弟仙法果非我等所能及。”他一抬頭,見望天石石頂盤膝坐著一個飄飄如仙的身影,于是又道:“顧清仙子一切可還好?”
吟風并不理會他后面的問題,只是道:“師兄此來何事?”
虛天立即憤憤地道:“此事說來可惡!我奉虛玄師兄之命前往云中居,試圖交好。誰知云中居清閑真人非旦不肯領受我宮的一番好意,反而將顧清逐出師門,且對我宮盟約棄之如敝履!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云中居實是欺人太甚,倚仗有些道行,居然就不將天道謫仙放在眼里了!”
吟風不為所動,靜靜地等著下文。
虛天說了一會,見吟風全無反應,于是不得不進入正題,道:“師弟,如今我青墟宮已與道德宗正面決裂,天下修道之士泰半站在我方。然則道德宗人多勢眾,又有一個紫微行將飛升。紫微真人閉關前道行就已高絕天下,傳言都說他此次飛升后,仙班不會低到哪去。不知師弟是否有把握應付?”
吟風淡道:“飛升尚需歷劫。道行越高,劫數也就越重。”
虛天聞言道:“話雖如此,可天下修道之士忌憚著紫微,不敢對道德宗群起而攻。這樣拖延下去,不就是給了道德宗喘息的機會嗎?依我看素性就激紫微出來決一死戰。此時紫微想必已進入飛升前的死關,若強行開關出戰,勢必道行大損,那時師弟豈不是有必勝把握?這個大好時機不能錯過啊!若師弟肯親上西玄山,道德宗就算再是人多勢重,也必然不是師弟仙法的對手!”
虛天一番話說完,即殷切地望著吟風,期盼著一個回答。
吟風雙目不開,徐徐地道:“我胸中雖有天書七卷,卻非是用于塵俗好勇爭勝之途。道德宗妄為逆天,自有它的因果報應,與我無干。這一世我既然投身青墟,即是與青墟有緣,他日青墟大難臨頭,我當不會置身事外。但師兄此來并非是心憂天下,為的不過是建功立業、名留史冊而已。既是如此,師兄何不憑依一身道法,徑上西玄去?”
吟風一番話只說得虛天臉上陣青陣白,他還欲再勸時,吟風端坐不動,眉心間忽然亮起一點彩芒,耀得虛天與虛罔一陣眩暈。待二道穩住心神時,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已被吟風以無上仙法送到了望天石百丈之外。
虛天盯著望天石上那與天地渾然一體的灑然身影,恨恨地一頓足,但終是不敢再回望天石去。
虛罔嘆道:“所謂仙道無常,吟風師弟所作所為想必另有深意,我們也不必強求了。吟風與顧清飛升乃是天上注定之事,依現下情形看,虛玄掌門也大有希望修成道果。如此一來,百年之后我青墟宮興盛之局已定,不難壓過道德宗成為天下第一大派。何必再行險途呢?”
虛天怫然不悅,道:“師兄此言差矣!道德宗行事素來陰險狠辣,他們的景霄真人又折在我宮手里,不趁此良機斬草除根,更待何時?如果放虎歸山,任其休養生息,日后反撲上來,師兄你可擔待得起嗎?”
虛罔皺眉道:“吟風師弟已然說過,道德宗自有它的報應,我等又何必多此一舉?況且吟風師弟雖仙法無雙,但畢竟此刻道行還有限,就算他肯上西玄山,也未必能夠穩勝道德宗八真人。若吟風師弟不肯出山,虛玄師兄又在閉關,虛無……更是不知去向。單憑我們幾個,哪里是道德宗八真人的對手?”
虛天凝思片刻,冷笑一聲,道:“此事也不難辦!吟風不是不肯下山嗎,那我們出山去狙殺道德宗下山的弟子就是。眼下局勢恰如萬里草原,天高物燥,只差我們點這一把火,就成燎原之勢!那時道德宗若是隱忍不出也就罷了,若對我宮弟子下手,少不得要激出吟風來。而且若我宮吟風不動,諒那紫微也就不敢妄動。如此一來,道德宗弟子再多,也多不過天下修道同道去!”
虛罔搖了搖頭,道:“這恐怕有些不妥。天下修道人本是一體,道德宗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們也還不清楚,何必非要弄至不死不休的境地?何況我們也無必勝把握……”
虛天冷道:“師兄休要忘了,虛玄師兄閉關之前將全宮事務交由我來決定。師兄是準備違抗掌門師兄之命嗎?”
虛罔嘆一口氣,道:“不敢。”
“如此最好,那就請師兄早做準備,明日一早就率殿中道士下山,給與道德宗迎頭痛擊!”
“……是。”
望天石上,吟風長身而起,徐步登上石頂。石頂寒風如刀如鑿,風勢不知比石腰處凌厲了多少倍。風中挾帶著的顆顆碎石擊在望天石上,犁出一道道深痕。
顧清迎風立于石頂,時時會有飛石擊在她臉上、身上,留下條條點點的血痕,旋又消去無跡。
吟風立在顧清身側,望向茫茫然、黑沉沉的夜空,從容道:“清兒,看來你回不去云中居了。”
顧清淡道:“不過是今世一段俗緣,回不去就回不去吧。”
吟風略點了點頭,道:“如此也罷。清閑真人特立獨行,另有領悟,值得欽佩。”
顧清似是嘆息一聲,沒有作答。
吟風沉吟片刻,又道:“道德宗逆天而行,就算我不去理會這世俗之事,將來他們也必遭天譴。況且樹欲靜而風不止,此時亂象已成,世上別有用心之人大有人在,那時道德宗大廈傾頹,必然是玉石俱焚之局。依我看,或者你該下山去點化一下紀若塵,縱不能令他轉投青墟,能讓他離了道德宗也是好的。消去這段塵緣后,你再入絕地死關清修不遲,那時你心無羈絆,當可一舉羽化飛升,了卻了你我這一段百世輪回。”
顧清這一回默然良久,方道了聲“不必”。
吟風見了,也未堅持,只是淡淡一嘆,轉身回到望天石石腰處坐定,斂神凝思,漸漸的又與這塊飛來奇石溶為一體。
東海皓月高懸,碎銀萬頃。
海上忽生一片漣渏,步出了一個衣衫襤縷的青年道士。他一身道服破爛不堪,幾乎就是掛在身上的一團碎布,背后掛著一根黑沉沉的糙鐵棍,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件打眼的法寶。他赤著雙足,泰半肌膚裸露在外,身上縱橫交錯的都是傷痕,新傷壓著舊傷,臉上更有一道二寸長的傷口,肌肉外翻,還在向外滲著血珠。
這小道士雖然看上去狼狽到了極處,但若仔細觀瞧,卻會覺得他整個人氣勢含而不發,寶華在體內流動不休,就似一塊剛剛破石而出的璞玉,與破敗外表絕不相稱。
他扯下半條依然咬住肋肉不放的海蛇,隨手將蛇頭捏得稀爛。海蛇臨死之際居然口吐人聲,發出一聲慘號!
小道士毫不理會身上的傷口,好好舒展了一下筋骨,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笑了笑,就邁開大步,向西行去。
這小道士正是剛自東海海底回返的紀若塵。
他本來已可馭氣短途飛行,但現下只是邁開大步飛奔,速度比之尋常壯漢快不了多少。直到天明時分,他才出了這片荒涼海濱,走上一條大路。
一踏上大路,遙遙一面寶藍大旗就映入眼簾。大旗高掛在十丈高桿上,旗上繡著幾個殷紅如血的大字:“道德弟子殺無赦!”
旗角處繡一幅徽記,繡的是云霧鎖重樓,乃是重樓派的標記。
紀若塵立定腳步,向那幅大旗遙望片刻,方才微微一笑,向那大旗立處行去。
旗下搭著一個茶棚,內中坐著五名重樓門徒,為首的是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修士,雙眼微閉,正自品茶。其余四名重樓弟子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看上去是那中年修士的弟子。茶棚中彌散著淡淡殺氣,重樓五人外馳而內緊,早就做好了防備。
紀若塵尚在百丈之外,重樓諸弟子已發現了他。看到他滿身的新傷舊痕,眾人不由得面面相覷,其中一名女弟子更是面有不忍之色,向那中年道人道:“師叔,那年輕人好可憐!”
中年道人雙眼一開,掃了紀若塵一眼,若無其事地道:“是個尋常人。”此言一出,本是一身戒備的三名男弟子也放松了下來。
紀若塵走進茶棚,四下打量一番,即施禮道:“哪位是店家?小道刻下身無分文,不知可否結個善緣,賜一杯清水,二個饅頭?”
那女弟子讓了一個位子出來,招呼紀若塵坐下,又將自己面前的茶點往他面前一推,一邊問道:“你出身自哪所道觀,怎么傷成了這樣?”
紀若塵摸了摸臉上未愈的傷口,微笑道:“我本想出海采藥,結果遇上風浪,座船翻沉,不小心落入東海,就此與同門失散。全仗著三清保佑,這才回到岸上,身上的傷就是被海中的魚蟹咬的。這位仙子,門外立著的這面旗子很奇怪,道德弟子都是些什么人,做了什么惡事嗎?”
那女弟子咬牙道:“小兄弟不是修道中人,有所不知。那道德宗中都是惡人!五年前他們仗勢欺人,生生逼死了我們一位師兄。沒想到天道循環、報應不爽,這群惡人終也有今日……”
中年道人忽然張目喝道:“娟兒,你說得太多了!”
年輕女子吐了下舌頭,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紀若塵道:“小兄弟,你別害怕,師叔他人很好的。來,你為什么不多吃點東西?一會我給你些銀子,你快點回觀去吧。呆會這里說不定會有變亂,不要傷到了你。”
紀若塵并不動桌上茶點,凝望著她,問道:“不知仙子叫什么?”
那年輕女子面上一紅,低聲道:“這個……我叫張娟,是重樓派的。啊,當然,你不是修道中人,不會知道我們重樓派的。對了,你道號是什么,出身道觀在哪里?”
紀若塵又笑了笑,他本就英俊,這一笑更是迷人:“我出身西玄山。”
“西玄山?”張娟秀眉微皺,喃喃重復了一遍,只覺這三個字如雷鳴般在耳邊炸響,可一時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聽過。她忽然一凜,離座躍起,驚叫道:“西玄山!你……你是道德宗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