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碧落黃泉章九不肯棲四
此間事了,便是該如何向楊國忠秉告。()濟天下深明孔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之意,當下大筆一揮,將此事細節與牽涉人等砍得七七八八,最后便成了史思明部下驕橫,沖撞了二小姐楊元儀這等可大可小之事。在一應相關人等的全力掩飾下,就如此報了上去。畢竟報喜不報憂乃是為官之道,無喜可報時,就得將憂報得小些,再小些。
出乎眾人意料,聞知此事后,楊國忠久久不語,半晌將茶杯一摔,轉入后堂去了。堂上大小官員面面相覷,不知哪里出了紕漏,只有濟天下面有得色。
回入后堂后,楊國忠揮退下人,忽然大袖一拂,將花架上數個瓷瓶掃落在地,怒喝道:“那頭蠻豬!你手下一個莽夫也敢如此欺我!?”
盛怒之余,楊國忠親自提筆,揮就數份奏章,歷數安祿山三大罪狀。其一,聲色犬馬,窮奢極侈;其二,予取予求,民怨鼎沸;其三,驕橫跋扈,有不臣之心。奏章還將朝中素來與安祿山交好的幾個官員也一并掃了進去,給了個結黨營私,諂媚小人的名頭。奏章寫好,他便令親信快馬出發,將奏章送去長安。只待正月十五一過,便要上奏明皇,且要安排幾個得力的親信大臣一并上書彈劾,前后呼應,方顯聲勢。
出了此事,楊國忠已無心年節,離著元宵還有數日,即行啟程返京,要在明皇面前好好參那安祿山一本。
冰凍三尺,自非一日之寒。近年來楊國忠權傾朝野,靠的是楊妃的裙帶和明皇的寵信,要說身具經天緯地之才,就是他自已也不會信的。安祿山獨鎮三鎮,旗下悍卒十萬,搭上了楊妃后,得明皇恩寵幾乎要蓋過了楊國忠去。這一年來,楊國忠已如梗在喉,漸有些食不知味,睡不安枕。而那安祿山自恃得寵,也就逐漸不將楊國忠放在眼內。楊國忠豈是寬容之人,就此記恨在心,尋著機會在明皇跟前進了幾次饞言,明皇只笑言道胡兒豈是這等人,就輕輕揭了過去。如此寵信,越發令楊國忠恨得深了。
至于二小姐元儀招攬回一名修道煉氣之士這等小事,楊國忠聽過便算,早拋在腦后。哪家不養幾個清客,反正一切自有下人安排,相國大人日理萬機,怎顧得上這些瑣碎?
楊國忠返京后,相國府中又變成了元儀最大,整日價的向濟天下的小院跑,看紀若塵端坐神游,一看便是一個時辰,也不覺得無聊。
元儀似乎粘上了紀若塵,可濟天下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紀若塵,偶爾不得不見,也是訕訕一笑,想方設法匆匆逃離。
紀若塵則終日靜坐神游,宛若萬載石雕,不論進房的是元儀、濟天下抑或是環兒,都不能令他稍抬眼皮。
只是偶有一日,紀若塵忽然問起交待的事籌劃得如何了,濟天下登時一驚,小心翼翼地答道一切尚在掌握,只是欠些火候,仍需細細謀劃,不知上仙可以等得多久。紀若塵出神片刻,道還需等兩個人來,但不管他們來是不來,都只等三月。
時如逝水。
元宵一過,宛儀見元儀遇險一事似已被大多數人忘卻,心思又活動起來。她早聽說當日救下元儀的修士住在濟天下院中,于是便又找上了洛陽王世子,強討了一個據說道行高強的青年修士,又聚了數名好事的世家紈绔,擁入偏院,想要好好折辱那不識抬舉、強自出頭的修士。
眾人擁著宛儀氣勢洶洶地穿堂過室,如入無人之地般沖進了紀若塵靜坐的偏室,將不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元儀本是伏在椅背上靜靜地看著紀若塵,此時見姐姐率眾闖入,當然一臉怒色,卻出奇地沒有發作。
宛儀一臉傲色,故意不看元儀,向紀若塵一指,喝道:“你是何許人?報上名來!”
她本不期望會得到回答,早準備數個三下便揮手喊打,治對方個“不敬之罪”,將來在父親面前也可占個“理”字。
紀若塵雙眼不抬,低聲道:“紀若塵。”
這一下,元儀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宛儀則是大為得意,心道這家伙看上去頗有些氣勢,沒想到實是個銀樣蠟槍頭,自己還沒怎么著,隨便一嚇就嚇倒了他。只是……宛儀得意之余,又向紀若塵望了望,忽覺這家伙實是生得不錯,比自己身邊簇擁的那群世家子弟強了不少,看來元儀眼光倒也不差。
這些念頭在心中一掠而過,宛儀哼了一聲,向一個錦衣束發的青年一指,道:“這位是青云觀高弟劉學途,道行高深,非是江湖上那些騙子可比!此次劉公子不辭辛苦,特來教你兩手道法,免得你學藝不精,將來沒處混飯……”
宛儀說得正高興,紀若塵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你知道我為何會告訴你名字嗎?”
宛儀一怔,道:“為何?”
紀若塵微微一笑,道:“免得你以后做惡夢時,還不知道夢到的是誰。”
宛儀登時愣住,那邊早惱了青云觀得意高弟。劉學途踏前一步,用身體將宛儀護住,喝道:“何方狂徒,敢在宛儀小姐面前無禮?還不快快跪下陪罪!不然的話,我劉學途……”
可惜他這氣宇軒昂的一番話還未說完,紀若塵忽然雙眼微開,望定了劉學途,低喝一聲:“滾!”
劉學途只覺紀若塵雙眸實是深不見底,不及驚訝,便有一道寒氣自頂心而入,透體而過。剎那間,那濃而不化的殺意令他心膽俱喪!
劉學途到底有些根基,幾經掙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神。此時紀若塵早已雙目低垂,又自神游去了。劉學途內心天人交戰,幾番欲上前拼命,但剛才侵入心頭的殺意揮之不去,宛若活物般在意識中四處游走,雙腿如釘在原地實在挪動不了半分。強自撐了片刻,終于大叫一聲,掩面而去。
宛儀等人失了倚仗,只得灰溜溜的退走。
子夜時分,紀若塵神游歸來,萬千魂絲徐徐收入體內,山河鼎中真炎旺盛,已與太清天真境相當,余下靈氣,皆融入了雙目。此際他雙目若開,無需神游,亦可看清方圓百丈內一切地火靈力,陰陽兩途,均無滯礙。
劉學途出了大丑,回觀之后越想越不甘心,更兼是在相府兩位小姐面前丟的臉,青云觀顏面何存,前途安在?
修道之人不食人間煙火,那也得臨近羽化飛升時才行,尋常門派,衣食住行、日常用度、法寶器物、靈地仙山,哪一樣都耗資巨萬。是以人間官宦商賈的供奉,對修道門派十分重要,青云觀想再上一層樓,若能得到楊國忠這種級別的大臣支持,當然從此事半功倍。
青云觀修的是正宗道法,劉學途也有幾分眼力,看出紀若塵道行也不如何高深,至多比自己強上一線,只是自己過于輕敵,對方的道法又有幾分古怪,才被上手占了先機侵入意識,一處潰崩,決堤千里。他回觀后膽怯即去,便越想越不甘心,便悄悄找上了師叔董建一,想要找回這個場子。
事關青云觀前程飯碗,對方又道行一般,董建一自無推辭的道理。將劉學途訓斥一番,指摘他不戰而逃,膽氣實在太弱,如此怎能做成大事之余,董建一備齊法寶丹藥,便與劉學途同返洛陽。因為要在相府兩位小姐面前斗法,董建一額外精心地修飾了一番,行走之間,長須垂胸,大袖飄飄,腰纏絳絲帶,足踏登云靴,十足十的仙風道骨。
十余日后,青云觀叔侄兩個重返洛陽。宛儀原本對劉學途這廝的不戰而逃鄙夷到了極處,別說給好臉色,不亂棍打出去已經算是客氣的了,待見到了董建一,臉色才算好了一些,暗想這老家伙賣相不錯,想必有些手段。
于是宛儀再次呼朋喚友,浩浩蕩蕩地殺入別院。
時隔半月,紀若塵耐心似乎消退許多,還未等宛儀扔下場面話,便向眾人望了一眼,叱一聲:“滾!”
宛儀只覺驟然裸身立于冰天雪地之間,寒透骨髓,心跳得如同要從腔子里躍出來!恐懼之下,她未及思索,便轉身奪路而逃,直奔出院門,方才稍定。宛儀環顧左右,見同伴們比她還要不堪得多,一個個連滾帶爬,哭爹叫娘,爭先恐后從院中逃出。
劉學途已有過教訓,道行又高,是以逃跑時還在宛儀之前。而董建一畢竟道行深湛,身形一閃已在院外。或許是心中羞愧之故,董建一也不與眾人打個招呼,徑行離去。離去時仍是大袖飄飄、舉重若輕,有名門大派之風。
這一晚,宛儀一夜惡夢。
回觀之后,董建一苦思三日,也想不通自己怎會不戰而逃。劉學途倒是有過兩次經歷,十分理解師叔此刻心情,便好言安慰,只是越安慰師叔面上黑氣便越重。
至此,青云觀臉面已在叔侄二人手上丟個精光。董建一思前想后,念及掌門師兄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終是將這事報給了觀主松磯真人。松磯真人氣度自然不同,更不多言,攜了叔侄二人,重返洛陽。
宛儀是知道青云觀觀主威名的,等閑官宦人家,就是想見松磯真人一面也不可得。她便陪了青云觀三人來找回場子,只不過那幫紈绔聽說要再戰紀若塵,死活都不肯來,宛儀大小姐的面子也不行。是以此次勇闖別院的只有四人,聲勢上較前兩次不可同日而語。
松磯真人推門而入,在屋中這么一站,便若岳停峰峙,氣象萬千。
紀若塵向松磯真人凝神一望,便又閉目神游去了。
松磯真人動也不動。
頃刻,還是劉學途忍耐不住,剛想喝罵,松磯真人忽然仰天而倒,雙目滲出兩道細細血線,已然仙去。
是夜,宛儀惡夢連連,一夜數驚。
松磯真人身歿,如此血海深仇,青云觀上下豈肯干休。只是紀若塵乃是相府之賓,修道之士雖不將塵俗權勢放在眼里,但那說的是道德宗、云中居抑或青墟宮,青云觀還是得把塵俗權勢當回事。若是拉上大隊人馬群戰紀若塵,別說名聲如何,單是被有心人安上一個攻打相府的罪名,青云觀就要吃不了兜著走。既然不能聚眾而攻,青云眾人只好廣邀同道,上門單挑。
此后兩月,宛儀又進了三次西席別院。只是相府大小姐的如玉容顏,一次比一次憔悴。
楊元儀似乎粘定了紀若塵,但見過了這許多次人眾騷擾,每次又不見有什么新的花樣出來,就連進門的囂張、場面話的內容都差不多,因此這個素來喜愛熱鬧的元儀二小姐也覺得有些悶了。
于是宛儀繼續夢魘,元儀依舊氣悶。
這一天元儀終于有些忍不住,一邊伏在椅背上看紀若塵有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面龐,一面懶懶洋洋地問:“神仙哥哥,這些人來來回回的陰魂不散,每次都換不同的人來送死。可又無趣得很,根本說不出什么新鮮話來,我都看得煩了。可是哥哥你好象還有些喜歡他們來呢,嗯,我想呢,你肯定不是很喜歡殺人的,不然的話你早把他們都殺了,不會每次只殺一兩個。那么,神仙哥哥,你這樣又是為了什么呢?”
元儀實際上是在自言自語,根本沒有期待紀若塵會回答,誰知他竟然答了一句:“進補。”
這一晚,元儀也一夜數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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