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珮青而言,一段嶄新的生命開始了。
從來沒有這樣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藍藍的天,綠綠的樹,白白的云都沾染著喜悅與溫柔。清晨,倚著窗子聽聽鳥鳴,黃昏,沿著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里數數星星,什么都美,什么都令人陶醉。當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會飄過幾片烏云,喜悅的歲月里也會突然浮起了輕愁。當夢軒不來的日子,她難免不想像著他與妻兒團聚在一塊兒的情景,而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愁苦。當他們相依偎的時刻,她又恐懼著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莊的大道,還是荊棘遍布的崎嶇小徑?當程步云的偶然造訪,間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會覺得這種處境下,那可憐的自尊所受到的傷害……但是,這些烏云都只是那樣一剎那,就會被和煦而溫暖的風所吹散了,吹得無影無蹤。在夢軒的熱情和照顧下,她呼吸,她歡笑,她歌唱,初次覺得自己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這天晚上,夢軒來了,一走進門,他擁著珮青說:
“我們出去吃晚飯,然后,我們去跳舞。”
“跳舞?”珮青有些意外。
“是的,會嗎?”“只會慢的。”“夠了。”“我不知道你愛跳舞。”珮青說。
“事實上我并不愛,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欲望,人一高興就會手舞足蹈,可見跳舞是一種愉快的表現,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
“反正,我隨你安排,你說干什么就干什么。”珮青微笑著說。“那么,馬上準備吧!”
珮青到臥室里,換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滾銀邊的小外套,長發向來不需整飾,總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瀉。淡施脂粉,輕描雙眉,她在鏡子里對著夢軒微笑。夢軒扶著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頭發里,兩人靜靜地站立了好一會兒,微笑慢慢的從兩人的眼底里消失,代之的是突發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來,弄亂了她剛涂好的唇膏。她推開了他,兩人又在鏡子里相對微笑,癡癡的、傻傻的,像一對小娃娃。終于,他們出了門,吳媽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的車子開走,夢軒的手扶在方向盤上,珮青的頭倚在他的肩上。吳媽的眼睛濕濕的,關上大門,她滿足的嘆了口氣,暗暗的想,如果珮青能夠養個兒子,那就再也沒有什么缺陷了。在她單純的心目中,女人養了兒子,地位也就鞏固了,珮青到底不是夢軒的元配夫人呀!車子平穩的滑行著,夢軒一只手駕著車子,一只手攬著珮青的腰,說:“你會開車嗎?”“不會。”“我要教會你,開車很容易,也很好玩。”
“你會發現我很笨。”“是嗎?但愿你能笨一點。”
“怎么講?”“那你會快樂得多,思想是人類最大的敵人。”
珮青沉思了一會兒,坐正了身子。夢軒問:
“怎么了?”“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嗎?”她深思的說。
“我知道你每根纖維,每個細胞,”夢軒看了她一眼:“我要去買一把鑲著紫色寶石的小刀送你,專為斬斷那些苦惱著你的胡思亂想而用。”珮青嫣然一笑。“何必去買?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嗎?”
“是嗎?”“是的,在這兒。”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他俯下頭來,吻了吻她那只白暫的小手。
“這把刀有用嗎?夠鋒利嗎?”
“非常非常有用。”“那么,常常用它吧,記住,它時時刻刻都在你的手邊。”
“是的,不時也會刺痛我。”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轉過頭來看著她,一面皺攏了他那兩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嗎?”他打鼻子里面問。“你很驚奇嗎?”她反問:“任何感情都會讓人痛苦的,感情越濃,刺痛對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樂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樂和痛苦,是常常同時并存的。”
他重新開動車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只空著的手伸過來,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在這一刻,你也痛苦嗎?”他溫柔的問。
“有一些。”“為什么?”“一種恐懼。”“恐懼什么呢?”“怕好景不常,怕離別,怕外界的力量,還怕……”她沉吟了一下:“幻滅!”“幻滅?”他皺皺眉。“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過于兩個相愛的人,有一天忽然發現他們不再相愛了,那就是幻滅。”
“你認為我們會這樣嗎?”他瞪著她,帶著點鷙猛的神氣:“你那腦袋里裝著的東西相當可怕哦!這就是用小刀的時候了,斬斷你那些胡思亂想吧!”他閃電般吻了她一下,車子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桿。“我告訴你,珮青,別想那些,別苦惱你自己,你只管愛吧!用你的整個心靈來愛!當你煩惱的時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么瘋,那么深的愛你,那么全心全意的要你快樂,你就不該再苦惱了。”
“就因為你這樣,所以我怕失去呀!”
“人,”他搖搖頭。“多么脆弱,又多么矛盾的動物呀!”
他們到了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廳里,餐廳設備得很幽雅,有一種特別的寧靜。偌大的餐廳中,沒有任何電燈,只在每張餐桌上,燃著一支小小的蠟燭。他們叫了意大利煎餅,兩人都是頭一次吃,慢嚼品嘗,別有滋味。燭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珮青的臉上,那一圈淡黃色的光暈,輕輕的晃動著,她瞳孔里,兩朵蠟燭的火焰,不住閃爍的跳動。夢軒放下刀叉,長長久久的注視她。她用一只手托著腮,另一只手放在桌上,對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嚴重的說:“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哦?”她有些驚嚇,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驚的。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什么事?”“我愛你。”他慢慢的說,從肺腑里掏出來的三個字。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會兒,當她再揚起睫毛來,眼睛里已漾著淚水,那兩簇蠟燭的火焰就像浮在水里一般。她的唇邊有個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整個臉龐上都綻放著光輝,使她看起來那么美,那么圣潔,又那么寧靜。
就這樣,他們坐在蠟燭的光暈下,彼此凝視,相對微笑,幾乎忘記把煎餅送進嘴里。時間慢慢的滑過去,蠟燭越燒越短,他們不在乎時間。唱機里在播放水上組曲,接著是一張海菲茲的小提琴獨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們的耳邊,燭光的顏色就更增加了夢魅般的色彩。終于,將近晚上十點了,他們的一頓晚餐竟吃了三小時!站起身來,他挽著她走出了餐廳。然后,他們到了統一的香檳廳。
這兒是臺北市內布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總會,高踞于十層樓之上。他們選了臨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紗的窗簾,可以看到臺北市的萬家燈火。桌子上放著黃色的燈罩,里面燃著的也是一支蠟燭。樂隊慢悠悠的演奏著一支華爾滋舞曲,幾對賓客在舞池里輕輕旋轉。
他們坐了一會兒,他說:
“我請你跳舞,這還是我第一次請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來,微笑著說:
“我說過我不大會跳舞的,跳不好可別生氣呵!”
“我生過你的氣嗎?”他問。
“還沒有,保不住以后會呢!”她笑著。
“告訴你,永遠不會!”
攬住她的腰,他們跟著拍子跳了起來,事實上,她舞得非常輕盈,轉得極為美妙,在他懷抱里像一團柔軟而輕飄的云。他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我第一次發現你也會撒謊,你說不會跳舞的呵!”
“真的,我從來跳不好,”她坦白的說:“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視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總會來,總是如坐針氈,有時,別人請我跳舞,一只出著汗的、冷冷的手握住我,我就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也怕別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那使我別扭。”
“現在呢?”“第一次知道跳舞是這樣美妙的,”她微笑著:“以前,我總是會踩了對方的腳。”“你知道嗎?”他在她耳邊說:“老天為了我而造了你,也是為你而造了我。”華爾滋舞曲抑揚輕柔,像回旋在水面的輕風,掀起了無數的漣漪。他們倚偎著,旋轉,再旋轉,一直轉著,像漣漪的微波,那樣一圈圈的轉個不停。一舞既終,他站在舞池里,雙手環在她的腰上,額頭抵著她的,一疊連聲的、低低的說:
“我愛你,我愛你,我好愛你。”
夜是屬于情人們的,音樂也是。他們一支支舞曲跳著,忘了時間,也不知道疲倦。一個面貌清秀,身材修長的歌女,在臺上唱著一支很美麗的歌,他們只聽懂了其中的幾句:
“既已相遇,何忍分離,
愿年年歲歲永相依,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愿朝朝暮暮心相攜。”
珮青的頭靠在夢軒的肩上,緊擁著他跟著音樂移動,她輕聲的說:“那是我們的寫照。”“什么?”“那歌女所唱的歌。”夢軒側耳傾聽,那歌詞雖細致纏綿,卻也愴惻凄迷,一種難言的、幾乎是痛苦的情緒掩上了他的心頭,他把珮青攬得更緊了,彷佛怕有什么力量把她奪去。尤其聽了那歌詞的最后兩句:
“良辰難再,美景如煙,
此情此夢何時續,
春已闌珊,花已飄零,
今生今世何凄其!”
將近午夜一點鐘,客人都陸陸續續的散了,打烊的時間近了。香檳廳里的燈都熄滅,只剩下舞池頂上幾點像小星星似的燈光,樂隊在奏最后一支舞曲。那幾點幽幽柔柔的燈光,迷迷蒙蒙的照在舞池中,只剩下夢軒和珮青這最后一對舞客了。他們相擁著,跟著音樂的節拍,旋轉,旋轉,再旋轉……。他們兩個的影子在絲絨的簾幕上移動,忽而相離,忽而相聚。
深夜,他們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新辟的公路平坦寬敞,繁星滿天,月明如晝,公路一直伸展著,一長串的螢光燈像一串珍珠,延伸到天的盡頭。公路上既無車輛,也無行人,只有鄉村的人家,傳來幾聲遙遠的狗吠。夢軒猛然煞住了車子,珮青問:“干什么?”“我要吻你。”夢軒說。
擁住了她,兩唇相觸的那一瞬間,他依然有初吻她時的那種激動。珮青似乎每天都能喚起他某種嶄新的感情,時而清幽如水,時而又炙熱如火。
“我說過要教你開汽車,現在正是學開車最好的時候,”夢軒說:“來吧,我們換個位子。”
“現在嗎?”她愕然的說:“夜里一點半鐘學車?”“在的,夜里學最好,沒有人又沒有車,這條公路又平坦,來吧!等你學會了開車,我們可以駕著車子去環島旅行,兩人輪流開車去。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要教會你生活!”
“好吧!如果你不怕我把車子撞毀,就教我吧!”珮青說,真的和夢軒換了位子。坐在駕駛座上,她對著夢軒發笑,夢軒把她的手捉到駕駛盤上來,板著臉,一副老師的樣子,指導著說:
“放下手煞車!”“什么是手煞車?”珮青天真的問。
夢軒告訴了她,她依言放下了手煞車,然后調整了排檔,夢軒警告的說:“這是自動換檔的車,油門可別踩得太重,當心車子沖出去煞不住,萬一沖了出去,趕快放掉油門,改踩煞車,知道嗎?”“我試試看吧!”珮青說。
車子發動了,珮青膽子小,只敢輕輕的踩著油門,雙手緊張的緊握著駕駛盤。但是,車子出乎意料之外的平穩,在寬闊的街道上滑行。看到那樣一個龐大的機械在自己的駕駛下行動,珮青高興得歡呼了起來:
“看!我居然能夠駕駛它,我不是一個天才嗎?”
大概是太得意了,方向盤一歪,車子向路左的安全島直沖過去,慌亂中,她把方向盤急向右轉,車子又差點沖進了路邊的田野里,夢軒大喊:
“放油門!踩煞車!”好不容易,車子煞住了,珮青驚得一身冷汗,白著一張臉望著夢軒。夢軒一把攬住她,拍著她的肩,又笑又說:
“真是個好天才呵!”珮青驚魂未定,猶疑的說:
“剛才是不是很危險?”
“其實沒有什么,”夢軒說:“你的速度很慢,頂多只會撞壞車子,不至于傷到人,學車最危險的一點,就是該踩煞車的時候,心一慌就很容易誤踩油門,只要你把油門和煞車弄清楚,冷靜一些,就沒關系了。來吧,繼續開!”
“你有膽量坐我開的車子呀?”珮青問。
“為什么不敢?”夢軒拂開她面頰上的頭發,對她深深微笑。“即使撞了車,也和你死在一塊兒?”
“呸!干嘛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夢軒笑了,說:“怎么你有時候又會有這種多余的迷信呢?”
“我不怕談到自己的死亡,但是很忌諱談你的。”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頂多不過進入無知無覺的境界,假如失去了你……”她垂下眼簾,低低的說:“那就不堪設想了。”“哦,珮青,”他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你不會失去我,永遠不會,我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上天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和堅強的心,為了要我保護你,我會是一個很負責的保護者。”她對他靜靜的微笑,好一會兒,他振作了一下說:
“好了,繼續開車吧!”
她回到汽車的駕駛上,在那杳無人跡的公路上,來回練習了將近一小時的汽車駕駛,深夜兩點多鐘,才回到碧潭的小屋里。對碧潭這幢靜謐溫馨的小洋房和那占地頗廣的花園,夢軒為它題了一個名字,叫作“馨園”,取其溫馨甜蜜而又處處花香的意思。走進屋里,夢軒說:
“你猜怎么?在度過這樣豐滿的一個晚上之后,我非但不疲倦,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
“我也是。”珮青說。“我想寫一點什么,”夢軒坐在沙發里,用手托著腮。“我現在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想,急于要用文字表達出來。”
“為什么不立刻寫出來呢?”珮青坐在夢軒腳前的地毯上,頭倚著他的膝。“你已經有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什么都沒寫過了,來吧,你寫,我在一邊看著。”
“你會很厭氣的。”他撫摸著她的頭發。
“我不會,”她慢慢的搖著頭。“只要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厭氣。”他們走進了書房,珮青為他鋪好紙,放好筆,沒有驚醒老吳媽,她用電咖啡壺燒了一壺咖啡。咖啡香彌漫在室內,和窗外傳來的梔子花香揉和在一起。珮青坐在夢軒的對面,雙手交叉著放在桌上,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靜靜的張著一對癡癡迷迷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他。她的眼光攪散了他的思想,他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筆,和她對視了起來。黎明慢慢的爬上了窗子,曙光照亮了窗簾,夢軒仍然一字未寫,握著珮青的手,他說:“我知道了,人在過分的幸福和滿足里,是寫不出東西來的,所以,許多文藝作品都產生在痛苦里,許多作品表現痛苦也比歡樂來得更深刻。”
“因為人不容易忘記痛苦的事情,”珮青說:“卻很容易忘記和忽略幸福。”他們在天已透亮的時候才上床,枕著夢軒的手臂,珮青輕聲的說:“夢軒,我想見見你的孩子。”
“哦?”夢軒有些詫異。
“你知道我不會生育嗎?”
“是嗎?”“是的,但是我很喜歡孩子,我一直夢想自己能成為母親,而且……”她嘆口氣:“我多么想給你生一個孩子,他一定會綜合我們兩個人的優點,是我們愛情的紀念,將來他再生孩子,他的孩子再生孩子,我們愛情的紀念就可以永遠不斷的在這個世界上傳下去。”“哦,”夢軒笑著說:“你說得多么傻氣!”
“我可以見見你的孩子嗎?”她再問。
“當然,我過兩天就把他們帶來玩,不過,他們是相當頑皮的。”“我會喜歡他們!”她擔心的說:“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喜歡我?”“他們善良而天真,他們會愛你的,沒有人能夠不愛你,珮青。”“真的?”“嗯。”她滿足的微笑了,翻了一個身,一樣東西從她的睡衣里滾了出來,是那粒紫貝殼。在她病中。她總是摩挲玩弄這粒紫貝殼,已經被她摸得十分光滑了。握住了它,她甜甜的說:
”噢!紫貝殼!”闔上眼睛,她立即睡著了,睡得很香很沉,那粒寸刻不肯離身的紫貝殼還緊握在手中。夢軒沒有馬上入睡,回過頭來,他望著她。她唇邊有著滿足的笑意,熟睡得像個孩子。他看了很久,然后,自己的唇輕輕的貼向她的額,低低的說:
“珮青,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多么的愛你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