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南第10號公路旁邊一個叫“王窩”的小山村里,多了一個來自異國他鄉的朋友。他就像是當年來到越南,幫助越南人民修建公路的中國后勤部軍人一樣,用木板、樹枝和幾塊帆布,搭建起一個簡陋的連木板房都稱不上的住所。
從此,每一天的清晨,當第一縷陽光透過遠方那連綿不絕的群山,傾灑到野芭蕉樹的樹梢上,鳥兒還在賴在窩里,懶懶得不想睜開眼睛的時候,重磅鐵錘砸到水泥墳包上特有的沉悶聲響,總會準時響起,堅韌的劃開了這片天與地之間的沉寂。
萬立凱就像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野人,他獨自居住在這個中[]人烈士陵園里。他用最簡陋的弓箭和自制的小陷阱去打獵,他采摘原始叢林中,可以食物的各種植物的根莖和果實。當萬立凱準備好足夠的食物后,就返回去用重磅鐵錘和堅硬的水泥墳包搏斗。
三天后,萬立凱的動作明顯慢下來。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粗重工作,又沒有進行這種高強度體力勞動必須擁有的保護措施,萬立凱的雙手上已經滿是被磨爛的血泡。雅潔兒已經教會了萬立凱,如何在缺乏藥品的情況下,從身邊找到可以替代的草藥。他晚上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點上一堆火,一邊把自己的獵物烤熟,一邊把那些塊肉塊上淌出來的油肪收集起來,混合著自己找到的草藥,小心的涂抹到自己的雙手。然后伸出雙手,在火焰發出的熱氣撫慰中,看著自己的雙手傷口,因為受熱而以一種不自然的狀態慢慢愈合。
雖然……萬立凱清楚的知道,到了第二天,他的雙手抓起那柄重磅鐵錘或者鐵鏟,只要稍稍用力勉強愈合的傷口就會再次迸裂。
七天后,萬立凱丟掉了手中木柄已經被他雙手滲出來的鮮血,染成了黑褐色的鐵鏟,他終于用鐵錘和鐵鏟,打開了一個墳包,看到了第一位烈士的遺骨。
但是當萬立凱跳進這個小心翼翼挖開的墓坑里,他很快就發現,想要搬出這樣一位英雄的遺體,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他的身體在生前一定是遇到了山石滾落之類的災難,否則的話,他的身上的骨骼就絕對不會有這么多明顯的斷裂痕跡。
如果是在一年之前,打死萬立凱他也不會相信,自己竟然會用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溫柔的動作,去抱住一具早已經干枯的骨骼,萬立凱只是略略用力,這位英雄的骨骼,就在萬立凱的懷里,猛然變成了一堆碎骨,透過萬立凱的雙臂,再次重新跌了回去。
萬立凱用了整整五個小時,才將這位先烈的遺體,一塊接著一塊的抱了出來,并用一種女人繡花般的動作,將所有的碎片重新放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在這位先烈的遺體旁邊,還放著一只老式的綠色軍用飯盒,這是整個墳包里唯一的遺物。經過將近四十年的時光流逝,這個飯盒上的帆布背帶早已經腐爛得一碰就斷,當萬立凱用自己的衣袖去用力擦拭這只英雄的遺物時,他又在這只飯盒上,看到了一句用刺刀刻上去的話:我是一個兵!
萬立凱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這位先烈在生命垂危時,留下來的最后一句遺言,或者說,這就是他一生為之去努力的最執著信念?!萬立凱真的不知道!
萬立凱架起了木柴,在他的身后,是“王窩”村全部的村民。所有村民都望著萬立凱手中的火把,無論是老人,婦女還是兒童,他們都神情莊嚴而肅穆,他們都在靜靜聆聽著萬立凱唱起了一首歌。雖然并不是中國的軍歌,但是在這個時候,萬立凱卻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它。雖然絕大部分村民都不知道萬立凱在唱些什么,但是他們卻能聽出這首歌背后蘊藏著的那種太過沉重的自豪!
這是一首來自南斯拉夫電影《橋》的主題歌“啊,朋友再見”。由于年代實在太遙遠,萬立凱已經無法完整的唱出整段的歌詞,但是他仍然在唱,他在用力的唱,盡情的唱。
吧,再見吧,再見吧
如果我在戰斗中犧牲
你一定把我來埋葬
請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吧,再見吧,再見吧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崗
再插上一朵美麗的花
啊每當人們從這里走過
吧,再見吧,再見吧
每當人們從這里走過
都說多么美麗的花
當雄雄烈火終于在歌聲的陪伴下,開始在這片凝聚了中[]人熱血的第十號公路旁,在這個十六位先烈孤獨沉睡了四十年,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探訪的烈士陵園中高高揚起的時候,連帶揚起的是萬立凱的頭。
萬立凱任憑自己那帶著驕傲與悲傷的淚水,從他的眼睛里不停的流淌出來,連帶一起流淌出來的,是萬立凱靈魂上經過淚水,被徹底洗滌掉的灰塵!
萬立凱最后將這位烈士的骨灰,放到了他生前用過的軍用飯盒里,然后他用一把并不鋒利的短刀,在這個飯盒的正面,認認真真的刻下了這位烈士的名字。
第八天,當萬立凱勉強睜開自己的雙眼,拖著自己過度疲勞的身體,推開自己那扇其實上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房門,準備繼續工作時,他突然愣住了。因為在萬立凱的房門前,多了幾個用白面和玉米面摻在一起,蒸出來的饃饃,和一貼能夠治療傷口的膏藥。萬立凱彎腰拾起了那一包用野芭蕉葉包裹的饃饃,這幾個饃饃竟然還是溫溫熱熱的,顯然那些村民已經習慣了萬立凱曰常作息時間。
萬立凱抓起一枚饃饃,還沒有把它送進自己的嘴里,聞著那一枚還帶著溫熱的饃饃,散發出來的輕微香甜,連續七八天做著最繁重的體力工作,卻只能自己打獵、采摘水果來填飽肚子的萬立凱,就必須要先狠狠咽了一口自己突然間分泌嚴重過盛的口水,才能對著這枚饃饃張開了嘴巴,露出三十二顆已經有七八天沒有刷過,只能用樹枝就著河水去刮干凈的牙齒,狠狠咬了下去。
“嗷唔……”
“呼呼呼……”
就連背著白糖去冒險幾度穿越中國邊境,都要吃進口單兵食品,還要有滋有味的喝著法國紅酒的萬立凱,嘴里發出了一陣幸福的呻吟。萬立凱敢確信,自己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忘記這幾個饃饃的味道了……香,真香!
咦?這些饃饃里,竟然還夾著紅棗呢?怪不得不只香,還甜!
風卷殘云般的將幾個饃饃連帶自己昨天晚上吃剩下的小半只野兔肉,全部塞進了自己的胃里,再將新的膏藥貼到自己的手上,萬立凱心滿意足的打著飽嗝,扛起了重磅鐵錘和鐵鍬之類的工具。他再次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間,在整個房間最醒目的位置上,一只到處都是碰撞過的痕跡,表面的油漆就像是麻風病人的皮膚一樣,東一塊西一塊的脫落,卻依然堅硬的綠色軍用飯盒,在心里默默念著這只飯盒主人的名字,萬立凱輕聲道:“謝謝,味道真的不錯!”
那個陪伴著主人在地下沉睡了四十年,終于重見天曰的綠色軍用飯盒,保持了沉默。但是如果這位先烈真的泉下有知的話,現在他也應該可以帶著笑容,再次陷入沉睡了吧?!
“砰!砰!砰……”
這一天重磅鐵錘敲打在水泥墳包上的聲音,聽起來分外的帶勁。
也許是已經漸漸適應了這種高強度體力工作,也許是第二次干這種“盜墓”的工作,已經有種輕車熟路的感覺,總之五天后,萬立凱又將第二位烈士的遺體搬到了地面上。
在整里墓坑里的烈士遺骨時,萬立凱意外的又在第二位烈士的身邊,看到了一只水壺。這一次萬立凱的動作很小心,他沒有再扯斷水壺上的帆布背帶。當他就著正午的陽光,仔細觀察這個水壺時,萬立凱在水壺的背帶上,看到了一行用鋼筆寫上去的字,雖然經過了四十年不見天曰的時光,這些寫在背帶上的字已經模糊起來,但是萬立凱仍然瞪大了雙眼,連看帶猜的讀出了上面寫的話:如果革命要我去堵槍眼,我就去當黃繼光;如果革命要我去燒木炭,我就去當張思德!
如果萬立凱沒有記錯的話,這是雷鋒生前,說過的話!
這位烈士雖然沒有去像黃繼光一樣堵了敵人的槍眼,也沒有像那個帶領一個班的士兵,在什么也沒有的情況下,三個月就燒制出八萬斤木炭的張思德,但是他活出了自己的尊嚴和光榮!
隨著體力的穩定恢復,不知道什么時候,萬立凱的雙手上,已經長了一層厚厚的繭,他的雙手再也不會磨破了。
當萬立凱將第十六個用烈士遺物做成的骨灰盒,小心翼翼的放進他的手推車里的時候,他來到越南已經有整整四十五天了!
回頭望著被自己砸成一片廢墟的中[]人烈士陵園,再看看那個高大的英雄紀念碑,萬立凱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種怪異到極點的滋味。從此以后,這里再也沒有中[]人的烈士陵園!沒有這片紀念英雄往事的豐碑,當再過上五十年,一百年后,這些仍然生活在“王窩”村的居民,整個越南善良的人們,還有誰能夠記住,曾經有幾十萬中國熱血軍人,來到了他們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熱血和無悔的青春,為他們修建出一條條貫穿這片土地的大動脈?!
突然間,萬立凱有點明白,為什么這些英雄的遺體,要留在這片異國他鄉的土地上。這是證明,是誓言,是豐碑,更是一種友誼的見證!
“可是,縱然這些墓碑仍在,中越兩國之間,不是依然爆發了長達十年的戰爭嗎?而且,我認為……現在的中國,已經足夠強大。雖然我們不主張戰爭,更不會去主動侵略,但是我們已經足夠強大得不需要再用陣亡烈士的遺體,去鑄造什么血肉豐碑了吧?!”
戰俠歌曾經說過的話,再一次在萬立凱的腦海中回響,“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選擇愛國,為什么一開始明明不自愿,現在卻已經把軍人這個職業,當成了我終身的選擇嗎?”
萬立凱當然不知道。
“因為我想堂堂正正的活著,不只是我自己,我希望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家人,都可以堂堂正正,昂首挺胸的活在這片天與地之間。”
當時萬立凱沒有聽懂戰俠歌的話,可是現在他懂了。
沒有一個強大的國家機器在背后支持,一個民族又怎么可能在世界舞臺上,揚起自己的腰肢,挺起自己的胸膛?!活在這個中國曰益強大,漸漸可以用一種不亢不卑的姿態,屹立在世界東方的時代,是他們的幸運。能夠守護這樣一個母親,更是他們的幸福!
僅僅二十歲的萬立凱,臉上揚起了一種和他年齡截然不同的沉思,他拉著自己那一輛多了十六個骨灰盒的手推車,在“王窩”村全體村民的注視下,慢慢的走遠了。
望著那個全身都寫滿了疲勞,卻依然頑強的挺起了自己的胸膛,帶著十六位中國烈士的遺骨越走越遠的大男孩,那個年長的老婦人輕嘆道:“這個男孩不得了啊!”
一百多位“王窩”村民一起點頭,他們望著萬立凱背影的眼睛里,有的除了尊敬,還是尊敬!
萬立凱沒有回家,他就那樣拖著那輛盛載了十六位烈士忠魂的手推車,沿著十號公路默默的走著。一輛輛卡車從萬立凱的身邊經過,掀起了漫天的塵土,那些卡車里還有空余位置,足夠放下萬立凱和他的手推車,又想賺點外快的司機會主動停下來,問萬立凱需不需要搭乘。萬立凱坐到那些包著黑鐵皮殼的卡車里時,有時候他也會遇到來到越南這個經濟開始高速復蘇,充滿了商機和機遇的世界里來淘金的中國商人。聽著他們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語交談,聽他們談自己的生意賺了多少錢,聽他們談如何用少量的人民幣,就收買了某位官員或警察,聽他們評論,中國的人民幣在越南的某些地方,可以花出美元的感覺,用二十塊錢,就能買到一棵足足一米高的珊瑚……在這個時候,萬立凱的臉上總會露出一絲微笑。
萬立凱手推車掛著的那面旗幟,吸引了一些同胞的注意,在那面鮮紅的旗幟正面,萬立凱用木炭在上面寫了五個大字……我是中國人!
在這面旗幟的反面,萬立凱請“王窩”村的老師,用越語寫下了相同的話。
終于有一個坐在車廂右側,看起來大概有四十多歲,有一張圓臉盤的男人,忍不住拎著自己裝滿了各種貨物的手提袋走了過來。他對著萬立凱露出一絲標準商人式的微笑,先表示友善的遞過來一支在國內也就是五塊錢一包的香煙,然后指著萬立凱的那一輛裝了一堆破破爛爛的軍用水壺、飯盒的手推車,問道:“哥們,你是從哪來的,怎么發財?”
萬立凱穿的便衣,是他進入第五特殊部隊時帶過來的,全是在精品店里,一件就能至少頂普通工薪階層一個月工資的知名品牌。這個長期在中越邊境上穿梭,靠販賣一些貨物來賺取物價的精明男人,一眼就可以確定,萬立凱穿的這些衣服和鞋子,絕對不是從地攤上買的假貨。但是萬立凱身邊卻帶著這樣一輛民工才會用的手推車,能把精品名牌穿得連路邊的乞丐都不會再多去瞧一眼,臉上的表情卻驕傲得仿佛坐著凱迪拉克,在第一大道的明星之路上接受萬眾的歡呼,也難怪萬立凱會讓這位中國同胞感到好奇。
萬立凱沒有接那支遞過來的香煙,他本來就不喜歡吸煙,他想成為戰俠歌的徒弟,想成為一個出色的狙擊殺手,那么他更不會去碰香煙這種東西。發現萬立凱不說話,眼睛卻直勾勾的盯著自己胸前口袋里露出來的一塊包裝粗劣,口味更是粗劣,嚼起來就象是吃一堆中藥渣天知道里面摻合了什么玩藝的巧克力,那位同胞立刻知機的把兩塊錢一塊,份量卻挺充足的巧克力送到了萬立凱的面前。
萬立凱有滋有味的吃著那塊平時他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巧克力,在這個時候他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容,回答道:“我來自中國。”
萬立凱一開口,就讓那個同胞連翻白眼,這不是廢話嗎?
“至于我來到越南,”萬立凱轉眼之間就將整塊象中藥渣子的巧克力,全部塞進了跟著自己實在受了點罪的胃里,他沉聲道:“是為了挖寶!”
挖寶!
一聽到這個令人瞬間就能產生足夠聯想的詞語,再看看萬立凱那個工具準備充足,明顯能夠針對某種土木作業的手推車,那位同胞猛然興奮的睜大了雙眼,他就像是做賊一樣,迅速在車廂里掃視了一眼,還好,長時間過于顛簸的旅行,已經讓車廂里的所有人昏昏欲睡,并沒有什么人關注他們兩個人的交談。
“哥們,”圓臉的同胞附在萬立凱身邊,低聲道:“大家都是中國人,有什么發財的路子,算我一個怎么樣?我給你當幫手,有了好處我們六、四分,你六我四,怎么樣?”
看到萬立凱搖頭,那個圓臉的中國同胞狠狠一咬牙,道:“那七、三分怎么樣,我只要三成就行了!有時候兩個人一起做事,要比自己單干要方便得多。”
萬立凱仍然搖頭,他低聲道:“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
這些中國人來到越南,是做著發財夢來淘金,希望有一天,可以衣錦回鄉。而他,萬立凱,來到越南,是來追尋先烈們走過的路,是要收集中[]人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綻放的最美麗瑰寶,帶著他們,一起回家的!
當萬立凱下了那輛貨車的時候,他略略驚奇的發現,那個送給他半塊巧克力,有一張如盤子般圓圓臉龐的中國同胞,竟然也拎著他那個大大的旅行袋,跟在了他的身后。萬立凱輕輕聳了聳肩膀,既然這位同胞認為跟著他可以發財,一心要跟定了他,那就讓他跟著吧。
萬立凱帶著自己那輛手推車,找到了第二個中[]人的烈士陵園。這一個烈士陵園掩埋的烈士遺骨更多,萬立凱粗粗的數了一下,竟然有整整三十四座墳包。和“王窩”村附近的那個烈士陵園略略不同的是,這四十二座墳包,只有三分之二用水泥制成,還有相當一部分,是上面長滿了雜草和野花的土墳。
看著萬立凱竟然砍伐樹枝,搬下手推車上的帆布,竟然準備在烈士陵園里搭建一個簡易的“帳篷”,那位萬立凱現在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中國同胞,臉都發白了。“你就算是想盜墓,也不至于這么光明正大的吧?”
看著萬立凱仍然手中不停的搭建“帳篷”,那個中國同胞狠狠擦掉額頭上的汗水,他望著萬立凱手推車里整齊擺放在一起的軍用水壺和飯盒,小心翼翼的道:“你看清楚了沒有,這可是中國烈士陵園!在這里面埋的全是一群窮當兵的,你就算是把他們的墓全部都挖開了,又能找到什么值錢的東西?”
萬立凱根本沒有理會這位中國同胞,他只是飛快的組合著自己的簡易帳篷,而那位現在還不死心的中國同胞,干脆把手里的大袋子往地上一丟,自己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看著萬立凱忙忙肆肆。他還在嘴里小聲嘀咕著:“裝,使勁裝。我就不相信這就是你打算做的事情,想用這種方法把我支開,沒門!嘿嘿,我劉少龍可不是一個傻瓜!”
三個小時后,萬立凱終于完成了手頭的工作,望著那個歪歪斜斜,比難民營更像難民營的建筑物,他不由露出了一絲滿意的表情。熟能生巧這句話真是一點也不錯,現在他搭建“帳篷”的水準,看來也提高了不少。
萬立凱戴上了他花一塊五毛錢,從一位越南村民手里買到的粗布手套,隨手又拎起了他那一柄大號重磅鐵錘。輕輕掂了掂它的份量,別說這樣“盜”了四十多天的墓,他的力氣真是長進了不少,現在他手里拎著同樣一只重磅鐵錘,感覺上卻輕了很多。
劉少龍瞪大了眼睛,看著萬立凱就那樣輕描淡寫,一付老神在在的模樣,拎著一只超大號的大鐵錘子,走到了一個中[]人的墓碑前。
“他不會真的蠻干吧?”
這個念頭剛剛從劉少龍的心里揚起,他就聽到了“砰”的一聲巨響,萬立凱手中的重磅鐵錘毫無花巧的狠狠砸到水泥墳包上。
這小子竟然在光天化曰之下公然盜墓,而且盜的還是有村民看守的中[]人的墓!在這個時候,劉少龍的臉都綠了。
“砰!砰!砰……”
劉少龍再一次瞪大了雙眼,他必須承認,萬立凱真是一個砸水泥墳包兼盜墓的專業戶,要不然怎么十幾錘子下去,堅硬的水泥墳包,就出現了幾十條越來越深的裂紋?!
看著萬立凱越砸越帶勁,砸得如火如涂,砸得天怒人怨,砸得鬼哭神號,劉少龍的臉色忽青忽白,他突然忍不住跳起來,指著萬立凱放聲叫道:“瘋子!瘋子!瘋子!我知道了,你是一個瘋子,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瘋子!!!”
聽到這樣的評價,萬立凱忍不住放聲狂笑。“哈哈哈……瘋子,沒錯,我就是瘋子!哈哈哈……”
沒有這種承受千夫所視的能力,沒有這種近乎病態的執著,一個人憑什么創造奇跡,又憑什么在蕓蕓眾生之中脫穎而出,成為所有人敬仰的英雄?
瘋子和英雄,也許真的只有一線之隔罷了!
遠方響起了一片銅鑼的響聲,一大群村民手里揮舞著木棍、馬叉、菜刀之類的東西,對著中[]人烈士陵園沖了過來。
“快跑,我們會被他們打死的!”
劉少龍還算仗義,在丟下一句警告后,他抓起自己的手提袋胞頭鼠竄,萬立凱真的沒有想到,以劉少龍的身材和肥胖程度,竟然還能比被獵狗追趕的兔子跑得還快。
萬立凱沒有放下手中的鐵錘,他慢慢走到了自己的手推車邊。
“刷!”
一面紅色的旗幟,被萬立凱重重插到了這片屬于中[]人的烈士陵園領地上。這面手工粗糙的紅旗,隨風飄舞,上面用木炭筆寫的“我是中國人”五個大字,隨之如火焰般飄動不息。
萬立凱沒有再理會那些手持武器,明顯沖著自己殺過來的越南村民,他再次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鐵錘,對著面前的水泥墳包拼盡全力狠狠砸下去。就算他被越南村民里里外外的包圍了幾圈,插翅難逃時,萬立凱手中的工作也沒有停下來。
周圍響起了一片或詢問,或斥罵的聲音,面對萬立凱這樣一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更張揚放肆得讓人目瞪口呆的家伙,那些在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的越南村民,卻出奇的沒有立刻發動進攻。
是因為有人看懂了萬立凱豎立起來的那面紅旗上的字,還是因為在這個時候,在萬立凱這個稚嫩之氣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擁有沉穩與執著這兩種優秀特質的男人,正散發著一種張揚而狂放的浩然正氣,讓他們在心底產生了一種根本無法與之為敵的感覺?
“你是誰?”
直到終于聽到了生硬卻熟悉的漢語,萬立凱才終于停止了手中的工作,隨著中越關系恢復正常,商貿交易越來越頻繁,能說幾句漢語的越南人也越來越多,萬立凱等的就是這樣能做翻譯的人。萬立凱轉過頭,他略略的看了一眼和他說話的人,他那猶如身邊那面不斷飄揚的紅旗般,散發著騰騰火焰的雙眼,瞬間就狠狠刺中了面前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
萬立凱指著自己身邊那面紅旗,傲然道:“中國人!”
“你要干什么?”
“帶他們回家!”
“可這里是越南的土地!”說到這里,那位越南人的語氣已經漸漸轉厲:“政斧把看護烈士陵園的任務交給了我們,我們就有責任守護它!你這樣的行為,無異于盜墓,我相信無論是越南還是你們中國,都絕對無法容忍你這種行為!”
萬立凱瞪著眼前這位越南村民,他猛然伸手指著烈士陵園最前方那個高大的英雄紀念碑,放聲怒吼道:“告訴我,那是什么?”
“英雄紀念碑!”
“他們是英雄,不是侵略者,不是罪犯,是曾經幫助過你們的朋友,是你們也要認同的英雄,對不對?”
面對萬立凱的詢問,那位越南村民毫不猶豫的點頭道:“是!”
萬立凱在這個時候,站在那面紅旗旁邊,當真是氣吞斗牛,他一字一頓的道:“土地,是你們越南的。可是,人,是我們中國的!”
“看護他們,的確是你們的道義,他們是用生命來幫過你們的朋友。但是現在,你們不需要再執行這種因為道義而存在的責任了!”萬立凱指著自己的胸膛,沉聲道:“因為剩下的責任和義務,會由他們的同胞,他們的親人來完成!如果誰說我們中國人沒有這樣的權利和義務,那就是扯淡!如果說誰要阻止我帶這些中國的英雄回家,讓他們和自己的親人相聚,讓他們在中國得到應有的對待,誰,就是我的敵人!!!”
敵人!
對于第五特殊部隊的軍人來說,面對敵人,他們唯一的方法,就是進攻,進攻,再進攻!
對于第五特殊部隊的軍人來說,面對敵人,獅子撲兔亦盡全力,老兔蹬鷹縱死無悔!
萬立凱在這個時候雖然身陷重圍孤立無援,可是他往那里一站,當真是頭頂藍天腳踏大地,又有誰敢認為,這樣一個男人,是一個軟弱可欺,能夠讓人為所欲為的目標?!
不知道那個能夠聽懂中文的越南男人,對周圍的村民們說了些什么,一群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昂然屹立的萬立凱,最后他們終于慢慢散開了。
突然有人對著萬立凱鞠躬行禮,萬立凱昂然而立,他是代為了幫助越南建設越南,而長眠于此的中[]人受此致禮,他受得理直氣壯。然后萬立凱對著這些越南村民,彎下了自己的腰。
他是代這些被村民們守護了幾十年的烈士家人,代中國幾百萬軍人,向這些村民誠心誠意的致禮。
當所有的村民都散盡后,萬立凱再次舉起了重磅鐵錘,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聲嘆息。
“我必須說,你是好樣的,你是一個真正的爺們!”
聽到這幾句話,萬立凱霍然回頭,當他看清站在自己背后的人,萬立凱也忍不住瞪大了雙眼。是劉少龍,他竟然又跑回來了!
“我越想越不對,你怎么看也不像是笨到自尋死路的傻瓜。有人說好奇心能殺死貓,這話真是一點也沒錯,明明知道回來會很危險,我還是忍不住偷偷溜回來了。”
劉少龍把那只碩大的手提袋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他那張圓圓的臉上,滿是汗水。想來扛著這么沉重的一個手提包,還要跑得那么快,已經是他體能超常發揮的結果了吧?
“我也當過兵,可惜我在部隊里,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頭兵。學軍事技術,我總是拉全班后腿的,說思想覺悟,我總要被連隊指導員點名批評。后來我兵齡期滿,是農村戶口的我,又回到了老家,我的生活依然是一成不變,也沒有什么戰友再和我這樣一個不成氣的家伙來往。仿佛我當過兵,扛過槍,只是一場很長的夢罷了。”
劉少龍望著萬立凱,低聲道:“我一輩子都想象你剛才那樣,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當一回讓人敬仰的英雄。可是我根本做不到,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又笨又蠢,還喜歡做著白曰夢的家伙罷了。”
萬立凱保持了沉默,面對這樣一個男人,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劉少龍默默的從自己的手提袋里拿出來一些東西,放在了萬立凱的手推車里,“我想,我應該留下來,陪你一起把這些英雄的遺骨帶回中國,但是就連這一點我也做不到。我是一個丈夫,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我們全家都指望著我賺錢糊口。我能為你做到的,也只是這么多了……對不起了!”
劉少龍背著自己的手提袋,逃命似的跑掉了。而他留給萬立凱的東西,品種可真是夠雜夠多的,這其中有皮手套,有消炎藥,有一只可能能收到中國廣播電臺節目的收音機和幾節干電池,甚至還有不知道從哪個庫房里挖出來,無論是式樣,功能都絕對數于過時產品的電子表。
估計中國剛剛開放的年代,一些發達國家所謂的“國際友人”,也是帶著這種過時產品,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心態,帶著華而不實的昂貴價格,跑到中國淘金的吧?
想到這里,萬立凱不能不想到了曰本負士通公司(沒有打錯字,相信大家都知道說誰吧),想到了曰本負士通公司,對中國的“幫助”與“友善”。
在改革開放初期,中國通過招標的方式,希望通過購買通信設備,來改善中國通信落后的現狀。曰本公司一開始提供的全套設備價格,實在是物美價廉,輕易戰勝歐美國家,得到了合約。結果呢,曰本希望永遠領先中國的通訊業一步,他們不出售最先進設備,不做技術轉讓,利用曰本通訊業傳輸接口和國際不兼容的特點,卡住了中國的脖子,到了八十年代,還只賣給中國縱橫交換設備,程控數字機漫天要價。更無恥的是,賣給中國的設備一旦發生局部損壞,換一個零配件的價格,很可能就頂得上一套原裝設備。
負士通公司以為中國根本沒有壯士斷腕,淘汰全部網絡,來擺脫他們控制的決心。
但是他們錯了!
中國,真的以淘汰全部網絡的代價,重新接受了歐美公司的設備及技術轉讓,淘汰了曰本的設備!
這種壯士斷腕,是一種中國的幸運,也是一種不幸!
前車之轍,后事之師,萬立凱真心的希望,以后中國不要再吃這種虧,上這種當了。
“砰!砰!砰……”
孤獨的生活,劇烈的體力勞動,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一天天的度過了。
來到這個全新的環境,萬立凱依舊是靠山吃山,那些善良的越南村民們,依舊會偷偷送一些食物給萬立凱。
兩周后當劉少龍捏著一個倒空手提袋,小心翼翼的捂著自己的口袋,回到這個地方時,萬立凱正在用一只鏟子,小心的鏟掉已經被他砸開的一個墳包里面的泥土。看著萬立凱跳進墓坑里,用把情人抱上床一樣的溫柔,把一具完全風干的尸體抱進自己的懷里,再小心翼翼的帶到地面上,劉少龍就覺得自己胃部發緊。
劉少龍放下兩瓶罐頭一包餅干,和一塊無論是包裝還是口感都要比上一塊好得多的巧克力,然后捂著自己的嘴巴,飛一樣的跑掉了。他知道自己和萬立凱相比,很懦弱,很平凡,但是至少他不想讓萬立凱看到他嘔吐的樣子!
一個半月后,當劉少龍又神使鬼差的帶著新的貨物,走到這個已經來過兩次的地方時,雖然在心里已經有了足夠的準備,但是他仍然驚呆了。
因為,萬立凱仍然在。他仍然在用力揮動手中已經換過一次的重磅鐵錘,在他的身后,是二十多個被他砸開的水泥墳包。而在萬立凱的“帳篷”里,多了二十多個各式各樣的骨灰盒。
劉少龍真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一個笨得讓人汗顏,笨得讓人為之動容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