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一人
十一月的承德,已然入了冬。十月間,還是草木枯黃,光禿禿的樹梢屹立風中,孤零零的殘葉覆蓋大地,一片蕭索凄涼的景象。不知何時,它悄無聲息的變了,大片大片的雪白以絕對的姿態,宣泄著寒冬的來臨。
慧珠裹著厚厚的毛皮褥子,臥靠在引枕上,頭側偏著,雙眼出神的望著窗外,嘴唇微微翕動,似在嘀嘀咕咕的念著什么,不時伸出手指,對著窗外堆起的積雪輕輕刨刮,仿佛窗內的溫度能直接穿透白晃晃的玻璃捂化外面的冰雪。
“蹬蹬”的腳步聲漸漸趨近,打斷滿室的靜謐,厚厚的門簾子一掀,冷風一股腦兒的磚進屋來,屋里伺候的四個小宮女不禁瑟縮了下身子,忙向來人福身應禮。小娟隨意的點了點頭,便走到慧珠跟前,一面放下手中的托盤,一面輕聲喚道:“主子,是時候喝藥了。”
慧珠扭頭瞥了眼小娟,問道:“你說他們到京城了嗎?為什么這么久了,還沒個信?”小娟挽了下袖口,解開藥盅,霎時,濃濃的中藥味傳來,慧珠皺了皺眉頭,接過藥碗,仰頭一飲而下。小娟滿意的笑笑,收回空碗,又遞了漱口的清水,方才答道:“主子您安心養病,莫要為爺和弘歷阿哥操心,這雪下得大了,路上耽擱些也是常事,再過上十來天了,到了臘月,府里的信也該到了。”
慧珠捻了塊蜜金錢桔含在嘴里,含糊道:“雪下大了,到時大雪封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路上弘歷少不得要受些苦頭。”小娟正招呼著宮女收拾幾上的藥碗盤子,聽了這話,忙歇下手里的動作,嗓音不自覺的提高道:“怎么會讓弘歷阿哥受苦,有萬歲爺的寵愛,弘歷阿哥就是寶貝疙瘩。再說,不是還有爺嗎?”
說到禛,小娟兩眼頓時放光,朝著慧珠一陣的擠眉弄眼,紅著臉道:“主子您昏迷那三日,爺可是天天來看里,雖說不是日夜守在您身邊,可也是一天過來好幾趟。奴婢聽祿公公說,爺那三晚都待在書房里,燈是一直燃到了天亮了。”話故意停下,看了幾眼屋里的小宮女們,湊過身子,又附耳呢呢道:“外面的人都傳爺是不忘公事,其實哪有什么公事,奴婢第二晚半夜,去爺那傳消息,就見爺盯著桌案上眼睛都不轉一下,起初奴婢還真以為是因著公務,可主子您猜,爺桌案上放的什么?”
慧珠沒好氣的橫了眼小娟,假意咳嗽兩聲,一副虛弱的模樣,氣息不穩道:“隨你說不說,我現在這身子也沒精力去猜不猜,反正你這些年是膽子越來越大,和小然子學了個十足十。”說罷,闔眼假寐。
小娟想起慧珠這大半月的身子剛好了不少,現在又咳嗽上了,一下子急紅了眼,欲脫口而出,卻又顧忌著什么,忙轉過身子將屋里的人打發出去,“噔”的一聲跪在慧珠跟前,倒把慧珠唬了一跳,驚訝道:“你怎么了?”
小娟哭得好不傷心道:“奴婢該死,不該忘了得自個兒的身份,又不顧念主子的身子,奴婢這就給主子說。”慧珠自想起前世的事,心性不知覺間有些偏到了前世,不想和小娟這樣使個玩笑,竟會這樣,無奈的嘆了口氣,因身上乏力,只是虛扶了小娟一把,寬慰了幾句后,轉移話題道:“你不是要給我說嗎?”
小娟淚眼梭梭的抬頭,見慧珠面色不似前些日子蒼白,心想應該無大礙,方才止了淚,沾滿淚痕的臉,不知想起何事,兩腮又紅了起來,低頭望著她的腳尖,語羞道:“主子您可還記得,你曾經在圓明園寫過一首詩,還叫奴婢看了的,那上面有個字,字……那個……愛……”
小娟吞吞吐吐磨了個半天,抬頭卻覷慧珠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干脆腳一跺,似有豁出去的架勢道:“爺半夜出神看著東西就是主子親筆所寫,含‘愛’的那首情詩。奴婢雖然只是老遠的一瞥,可也看得出來,爺把它保存的很好,紙都有些泛黃了,爺還細細的收撿在小木匣子里。”
慧珠一怔,隨即“哦”了一聲,掩飾道:“是嗎?”小娟忙點頭道:“當然是的,奴婢看的清清楚楚,所以主子您要快些養好病,趕在年前回京,莫讓爺和弘歷阿哥、寶蓮格格擔心。”慧珠淺淺一笑道:“就快臘月了,想趕在年前回京是不大可能了。”說著重新躺下身,閉眼吩咐道:“小娟你下去吧,我有些乏了。”
小娟不解慧珠為何突然沒了興致,暗自琢磨了下,仍是不得其解,但有些個眼色的沒多問,順從的應了話后,又為慧珠捻了被角,也就輕手輕腳的退出屋里。
慧珠感到小娟離開,睜開眼來,撐著手肘,坐起身,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暗暗出神,許久,才溢出一聲嘆息來:“但愿小然子機靈些,護好弘歷……”嘆息過后,耳旁毫無所覺的回響起小娟方才的話,心里一顫,晃了晃頭,拋去滿頭思緒,面上又結了笑容道:“等著額娘回來。”
這后,又過十素天,到了隆冬臘月。而慧珠受的內傷又反復了起來,被太醫要求臥病在榻,也只得整天整天的躺著,小娟看在眼里,知道沒個三四月是回不去的,又怕慧珠在屋子里待著悶得慌,就差人尋了些書籍,或是她常挑了些趣事說,陪著慧珠打發些無聊。
如是,主仆二人就待在這遠離塵囂的地方過著日子。這倘大的行宮里,只有慧珠一個主子,眾人又得了康熙帝的旨,自是把慧珠當菩薩供著。因此,慧珠的日子過得倒是不錯,只是每日要喝上好幾次藥,口里淡的沒有一點滋味,心里又想著遠在京城的弘歷兄妹,一會擔心這一會擔心那,病情也跟著受了影響,時好時壞。
這日午飯后,慧珠來了些精神,倚靠在床榻上,看著小娟帶著小宮女們在說說笑笑,打掃屋子,張貼窗花剪紙,為后日的小大以及后面的年節做準備。
正說笑時節,忽聽屋外喧嘩聲起,慧珠皺眉道:“小娟你去外面看看。”小娟應了,疑惑的步出屋子。不過小半會,只見簾子一掀,小娟慌里慌張的跑進屋來,上氣不接下氣道:“主子,王府里來人了。”慧珠聞言一喜,忙坐起身子道:“快,叫了人過來。”
眨眼功夫,王府派的人已經到了,慧珠一見,來人中還有個是極熟的人張富。慧珠壓下起伏的心思,一面側福晉做派的問了話,了解了大概情況。原來禛他們返京的時候,遇到了大雪,一直到十一月十三才回到京城,后面積雪堵了路,所以傳消息的事一推再推,直至快臘月初八的時候,府里才派了人連著信和年禮一起送過來。
慧珠盤算了下,張富他們想必也是過了年才能返京,也就不急于一時,免得心急了,招了不好的閑話,便讓小娟給了賞銀打發下去。隨后,慧珠又忙屏退左右,急忙拆開府里送來的信函。一拆開黃皮油紙,才發現里面竟有三封信,一封是禛寫的、一封是烏喇那拉氏寫的、最后一封是弘歷寫的。
慧珠毫不猶豫的首先拿起弘歷那封,心里激動異常,這可是她第一次收到弘歷寫的信,讓她如何不激動。打開信,她拿著弘歷洋洋灑灑寫的五大頁信紙,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盡管信里就是說些他和寶蓮的一些生活瑣事,卻看的她心里喜滋滋的,拿著信紙是愛不釋手。
接下,又打開烏喇那拉氏的信,信里不過是說寶蓮照顧的很好,讓她不用擔心,好好養病之類的話。慧珠看完,當場就喚了小娟準備了筆墨,直接寫了回信,用油皮紙封好。
這些做完,慧珠瞟了眼枕頭旁的一封信,猶豫再三,還是拿起拆開,心里有些排斥,又有些期盼或者稱之為好奇,捏在手里半天,才打開了一看。只見信上寫有自不多,但字跡雅致整潔,字體揭過嚴謹,慧珠不由一笑,心道:看來由字及人,卻有道理。
——鈕祜祿氏見字:
痊安。
吾之兒女一切安好。
卿靜養即可,毋須勞心。
早日歸之。
——夫:愛新覺羅.禛
慧珠細看后,目光落在屬款之上,握筆思忖,卻久久不曾下筆。此時,已是晚間,小娟又端著藥,備了晚飯過來,見慧珠一手拿著筆,一手拿著來信,心里好奇,口里卻道:“主子,回信不急,還是先服了藥,用過飯再想回信吧。”
乍一聽聲,慧珠回過醒來,轉頭對小娟不自然的笑笑,忙收起信紙,想也不想,從床榻旁的小幾上找來一張宣紙,便極快的寫道:
——吾夫:
妾請爺大安。
勞爺關之,妾聞感泣之。
爺之兒女一切安好,妾欣慰之。
——側妻:鈕祜祿氏
寫罷,慧珠也不看,拿著信微微將它吹干,便裝了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