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尾的天氣,不見六月中伏的暑熱炙天,白日卻依然熱氣不消,空氣中漂浮著一絲窒悶的浮躁氣息,水漾溟蒙的圓明園似乎也受所感,日間難覓行人而過,仿若人人都閉門在戶以為消暑。
當然亦不是所有人俱以消暑為由戶門緊閉,譬如此時,正值午后日頭最盛的當頭,臨水環山的一方水榭亭臺,正有十數名美貌宮娥互捧鮮果,手持薄酒魚貫而入,任是何人一見,必知此處擺有宴席,更不必提時時傳出的女子嬉笑之聲。
艷陽天下,日頭白熾,照著垂至肩胛的兩簇東珠流蘇折起瑩瑩白潤的光芒,映晃人眼;彼時慧珠正徐徐行進在前去水榭的路上,身上穿著一件藕荷色銀絲白蝶嬉花旗裳,下身配以納紗質地月白為底百紋闌干改良式漢裙。一襲衣飾雅致娉婷,卻未免裝扮過于素凈,便于髻上斜插一殊金鳳銜紅寶石流蘇簪子,既有了至親女眷相聚的隨意,亦不差待客的莊重。
約行二刻,隱約有絲竹管弦聲躍入耳內,慧珠駐足未行,蹙眉問道:“怎么回事?”小然子側身回道:“祿公公偶聞主子要設宴款待怡親王福晉(兆佳氏)、娘家妯娌以及命婦女眷,就給奴才薦了幾名會吹拉彈的宮人助興。”慧珠偏頭一笑:“祿公公有心了,回頭把那套紫砂茶器給他送去。”小然子應聲;主仆一行七、八人復又前行。
水榭相聚的五名女眷、閨閣女子一見慧珠迤邐行來,忙起身出門相迎,慧珠頜笑應了,挽著兆佳氏的手相攜入內。
甫踏進水榭,一股若有如無的殘荷香氣彌漫一室;抬眼所及,只見室內十二扇竹簾皆被卷起,換上了雨過天青色的輕綢軟緞,其中對著荷池的六扇自用月白色鮫紗垂綁,霎時,或潔白、或淡紫、或淺粉、或杏黃的池中睡蓮印入眼簾,極是嬌俏可愛。
慧珠滿意的收回視線,目光隨意往室角一掃,每一角俱放著鎮冰,冰上再各浸有一朵帶著綠色荷葉的睡蓮,觀之如冰上雕蓮,一為觀賞,一為解暑,倒是一舉雙得的雅事。
行入歸坐時節,眾人已說笑寒暄了一回,至坐定啜飲一口冰鎮涼茶后,慧珠眼睛瞇向在座唯一一名梳著單髻辮子,模樣俏生生的十四五歲少女,心知道此女是她庶兄的長女,可還是越看越眼熟,卻又不是因見過面的那種熟識,而是……慧珠搖搖頭,一時還真說不上來!
李氏察覺慧珠目光所落之處,眼波一轉,暗中輕推了一把,面上卻是笑吟吟地看著上位說道:“娘娘,還有一個多月就要出嫁,臣妾想著她過幾日就不能出門走動,今個兒才特意帶她前來給娘娘您跪謝恩。”說著,又暗抽了一把。
拘謹的悄悄覷了眼李氏,方輕咬著下唇,低頭及步至室中,恭恭敬敬朝慧珠行了一禮;慧珠見隱在衣袖下的柔荑死死的攪著錦帕,不由輕笑一聲,揮手招至跟前說話道:“本宮也不是外人,大丫頭叫本宮姑母就是,哪來的見外。”看慧珠笑容可掬,言談親切,這才放下了小心,一派大方的喚了聲“姑母”。
“咯咯——”西面一位坐的兆佳氏掩嘴輕笑,一雙漾著濃濃笑意的眼眸流轉在慧珠姑侄之間,半響方止笑說道:“娘娘和姑娘不愧是兩親姑侄,剛個兒臣妾看著姑娘就是眼熟,這會兒兩人擺在一塊,分明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這話一出,眾人來了興致,目光紛紛凝在二人身上,仔細一瞧,還真是像呢!不說有八分相像,至少也是五分相似。
慧珠恍然大悟,難怪瞧著眼熟,不想幾年不見,倒長得和她這般相似,不得不感嘆一聲血緣的奇妙。
正對兆佳氏坐著的富察婦人挑了小塊浸冰的蜜瓜含在口里咽下,然后拉過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似是抱怨地瞅著慧珠道:“娘娘可是偏心,您娘家有這么好姑娘就這么藏著掖著,臣妾家頭可有是個大小子,不管成了親的幾個大的,也還有四個當娶親的。”說著,又是一臉可惜地道:“長得像娘娘,一看就知道是個福氣兒人,也不知哪家得了這個福氣!”
酸溜溜的口氣引得眾人一陣好笑,還是李氏舍不得自家閨女臉羞,忙解圍道:“她哪是什么大福氣的人,還不是沾了娘娘身上的貴氣,才能許了舒穆祿家。”富察氏娥眉微動,隨即掩飾著笑道:“伯爵家門高深,姑娘是許了門好親事。只是不知是哪一位?”
清朝女子一生盼得不過是夫榮子貴女兒嫁得好人家,這會兒聽得如此一問,李氏眉梢間難掩得意,口里卻一面謙虛道:“是他家嫡長房的嫡出三子,雖比不上嫡長房的嫡長子,倒也不用承擔了大媳婦的責任,臣妾也是知足了。”
聽后,富察夫人著實愣了一下,這說是慧珠的親侄女,可大抵不過是庶出的嫡女,能嫁得舒穆祿家的嫡長房嫡子,實屬高攀了一點不止。又轉念一想,如今齊妃李氏被貶入冷宮,即使三阿哥弘時是長子,這皇位也該與他無緣了;剩下的五阿哥弘晝自不必提,唯有四阿哥弘歷、八阿哥福惠能一爭高下,弘歷年長以補母族勢微,福惠母族強勢難以補年幼弱勢。如此,與舒穆祿家的親事,卻也算不上誰高攀了誰。
富察夫人心下一番過量,起初的詫異咽回腹內,臉上堆起了欣羨的笑容道:“姑娘的親事是上好,臣妾聽說過伯爵老爺的這位孫子,不但人品心性好得沒話說,而且年紀輕輕已經在軍營里混得了出身,不過二十一歲的年紀也已有云騎尉(正五品)的爵位在身。”
以上所說,李氏心里自是如明鏡一般清楚,但到了明面上還是得推諉一番才是。富察夫人也是個擅察言觀色的主兒,見狀亦不多言,話題一繞,又回到了慧珠身上,只聽她道:“看來只要和娘娘沾了親帶了故,這福事好事一股腦的就往家頭鉆,若是能給娘娘結了親,那才是天大的福分。”說完,輕輕地瞟眼一看,見慧珠仍是如沐春風般似清淺流云的笑容,不禁心里直打突兒,手心隱隱有冷汗冒出。
此言既不是說者無心,亦不是聽者無意,慧珠不動聲色的聽著,心下卻自有一番計量,她想起禛年前曾提過的事,還有這年來對傅恒的冷眼旁觀,以及富察夫人的日漸密切的結交,對他富察一家倒是心生好感,只是
心中一嘆,撥了撥鬢上的流蘇,四兩撥千斤的盈盈啟唇笑道:“有些事還真難說,說不定真能成就其事,只是中間時日不短,若有什么變故也是不好說的。”說罷,端起一盞琺瑯小碗,視線挪至一池睡蓮,若無其事的嘗起冰碗。
富察夫人深喑命婦交往之道,聽得慧珠這般說來,已是意外收獲,便不再深根刨底的繼續下去,另尋了趣事扯話。
其余幾人看得通透,對著富察夫人不覺熱絡幾分;一時,彼此相談甚歡,言笑晏晏。
正說笑間,忽聽外間揚聲報道:“四阿哥、五阿哥到——傅恒少爺到——。”拖長的尾音剛落,就聽“嘩啦”一聲,顆顆晶瑩剔透的珠簾被人一把撩起,一名青蔥歲月的少年,一人當先,先闖了進來;他身如蒼松青竹,氣若旭日驕陽,濃墨漆黑的劍眉下市一對繁星點綴的骨碌大眼,咋一看,好一個氣質明朗的翩翩少年郎!
隨著少年身后一同入內,還有一名年約十三歲的少年與一名不過歲年紀的孩童,兩人端是生的一副難得的好相貌,尤是那名稚齡孩童五官猶為出眾,可是身前那位濃眉大眼的少年映襯下,生生被掩奪了光芒,只嘆不過而此。
身著一襲月白色繡蟠龍紋飾的少年郎剛一踏足室內,不笑自含爽朗笑意的圓睦已將在座眾人一一過了遍眼,至行近上位,心中早是成竹在胸,遂又恢復了無憂少年的模樣,對著慧珠干凈利落的一甩袖,單膝跪行一禮道:“兒子弘歷請額娘金安!”身后兩人同是單膝跪地道:“弘晝(傅恒)請熹妃娘娘金安,娘娘吉祥!”
抑止不住的笑顏躍上臉頰,寵溺驕傲的神色溢滿眼底,慧珠口內含笑的讓了三人起來,又隨意的問了兩三句話,就拉過弘歷在旁,一邊用手里的錦帕為他拭汗,一邊笑縝道:“沒規矩的小子,你十三嬸子、兩個舅母、一位姨母、還有富察夫人都在這,你不去行了禮。”弘歷咧嘴露齒一笑,學著宮監們的模樣,規規矩矩的叩大聲應道:“奴才遵旨!”
說完,一個起身,一個旋身,躲過了慧珠揮肩作勢要打的動作,默至尾處的李氏跟前,拱手作揖道:“侄兒見過大舅母。”禮畢,一抬眼,正好對上一旁嬌怯起身的慧雅,不覺有些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