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年就這么等待了片刻,卻沒聽到其他的呼喊或招呼,只在風吹林葉的呼嘯聲中隱隱聽到一些重濁的呼吸聲,沈洛年遲疑了一下,一咬牙,往森林下方飄落,尋找聲音的來處。
如果那不是強大的妖怪……莫非只是普通人?怎會有普通人跑來這種地方?沈洛年繞過一棵粗大的樹木,突然在地面上看到一大片血漬,由北往南穿過,仿佛有人灑下一灘血之后,又用了什么東西將之拖散。
難道真是人?沈洛年看著血漬拖動的痕跡,順著方向往南走。走出數步,突然眼前一亮,隨著兵刃破風聲響起,一道黑影閃過,對著自己腦門直沖。
還好沈洛年因為感覺十分詭異,早已經提高警覺、放輕身軀,做好了準備,當警訊出現,他一閃身避過的同時,看清了那從草堆中探出的青黑色手臂,以及手臂中緊握著的短矛……這不是鑿齒嗎?怎會妖炁淡得和周圍林木差不多?
沈洛年閃過短矛的同時,往后退了兩公尺遠,繞過兩步,從側面望去,只見那半個身子竄出草堆的鑿齒,神情中又是失望又是痛苦,還帶著強烈的憤恨,正怒目瞪視著自己。
這時草堆已經掩不住鑿齒的身軀,沈洛年這才發現,鑿齒左手從肩膀處被砍斷,胸口也開了兩個大孔,身上滿是鮮血,剛剛那一矛刺空之后,他身子拖在地上,已經無法動彈,只能大口呼呼地喘氣,而口鼻間不時溢出的鮮血,迫使他不斷地咳嗽,看樣子隨時都會死去。
這家伙受了這么重的傷,還能爬到這兒來啊?若是人類,早已死透了吧……過去和鑿齒也戰斗過不少次,好像沒看過這么耐命的。
這家伙的神色氣息實在不大好看,鳳凰這能力也真差勁,除了偶爾能看出別人是不是說謊之外,幾乎都是缺點……沈洛年皺了皺眉,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心念一動。
這家伙如果一定會死的話……自己不但可以幫他解脫,還可以順便換點闇靈之力來用,這倒是個不錯的交易。
可是如果對方可以活下去呢?自己隨便出手,豈不等于胡亂殺人了?雖然這家伙不算人,但就算是妖怪,在對方具備靈智又沒有沖突的情況下,總不好亂殺,要搞清楚才行。
沈洛年當下讓凱布利透出妖炁,呼喚出輕疾,一面說:「翻譯。」
「請說。」輕疾一面說,一面躍上了沈洛年的肩膀。
沈洛年準備完畢,這才看著那鑿齒說:「你好,我沒有惡意。」
隨著輕疾說出一串古怪的語音,鑿齒的神色變了變,除了原本的情緒之外,似乎又多了點驚疑。
這種妖怪沒見過輕疾嗎?沈洛年頓了頓又說:「你受了重傷,還有救嗎?」
鑿齒憎惡地瞪了沈洛年和輕疾一眼,目光轉開,用那短矛撐地,又繼續往南方移動,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那一矛耗去了他大部分的體力,加上妖炁本來快要散盡,他只多拖了半公尺遠,就一個翻身摔倒,無力地在地上喘氣。
「輕疾,你說的真是鑿齒語言嗎?」沈洛年忍不住問。
「是的。」輕疾說。
「那他怎么不理我?」沈洛年皺眉說。
「不知。」輕疾說。
沈洛年心念一轉,對輕疾說:「你既然知覺遍布天下,應該了解很多事情吧?有問題可以問你嗎?」
輕疾沉默了片刻,這才回答說:「基本型并未提供這方面的功能。」
難不成還有高級型的?沈洛年一呆,愕然說:「怎樣才可以提供?」
「耗費多量妖炁的話,可召喚多功能型詢問,但你不具備這方面的能力。」輕疾頓了頓說:「高級說明中有提到這方面的訊息。」
「呃……還有多功能的喔?」沈洛年當初確實沒聽完說明,但那么長一串,誰有精神慢慢聽?他只好哼了一聲說:「算了,我要上了!」
沈洛年正要向著鑿齒走近,突然輕疾開口說:「且慢。」
這還是第一次輕疾主動說話,沈洛年微微一愣說:「怎么了?」
「本體想與你聯系。」輕疾說:「請稍候。」
輕疾說完之后,突然躍下地面,過了片刻,土地緩緩隆起,凝出一個真人大小、長袍長須,仿佛老人家一般的土人,那土人體表快速地凝結變化著,過了約莫兩分鐘,外型漸漸地轉變,越來越像個微微弓著身子的活人,一點也看不出是土壤所化。
沈洛年張大了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變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連那個鑿齒是死是活都忘了去理會,過了好片刻,那土壤化出的老人家雙目一睜,望向沈洛年說:「洛年先生,你好。」
媽的,好像真人一樣……沈洛年吞了一口口水說:「你……你好。」
老先生滿是皺紋的臉孔露出微笑說:「半休眠了數千年,剛恢復活力不久,就和洛年先生締約,實在榮幸。」
過去的輕疾說話雖然也是很溜,但總有點機械化的感覺,似乎很多反應都是預先指定好的,和這老人大不相同,沈洛年上下打量說:「不敢當……這是多功能型嗎?」
「不。」老先生搖了搖頭說:「這是本體心智直接控制……不是那種制式分身。」
「呃?抱歉。」沈洛年尷尬地說:「我該叫你輕疾嗎?」
「輕疾是分身的稱呼,我道號后土。」老先生微笑說:「也有人稱我后土神或土地神。」
「后土不是女的嗎?」沈洛年微微一呆,以前好像拜過這種神?
「那是乾坤陰陽的觀念而來……我本無性別,男女只是形貌的不同。」后土說:「或者你比較希望我以女貌出現?又或是半人半蛇?」
反正他其實是土精,那也沒什么男女之分,不過半人半蛇是什么東西?沈洛年不好追究,搖搖頭說:「這樣可以了,你……后土神怎會有事情找我?」
「我確實許久沒以此形式和生靈接觸了……」后土笑容斂起,凝視沈洛年說:「你是否正打算使用闇靈之術?那可是一種會成為妖仙界公敵的術法。」
「你也會把我當敵人嗎?」沈洛年吃了一驚,媽的,若連土地神也和自己作對,那天下有什么地方可以躲?
「我是土化高精,并非妖仙一系,此事與我無關。」輕疾頓了頓說:「我不會把你的事情告訴任何其他妖仙,請放心。」
沈洛年這才松了一口氣,回頭想想,當初從闇靈那兒獲得的知識中,確實好像有提到,以物成精的精怪,闇之力對其無用,指的似乎就是這種修精的種類?當初自己不知道這些名詞,獲得知識的時候,也只能得其意而不能解其名……確實這些不大像生物,比如金犀匕也是這類的精怪,說不定連血飲袍也是?
沈洛年正沉思,后土卻接著說:「此術施用后,往往會造成世間大劫,我看你似乎并沒有藉此稱王之心,加上你有鳳靈換體之緣……能不用還是別用。」
「鳳靈換體,一點好處都沒有啊。」沈洛年說:「還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后土卻不回答這個問題,他閉目思索片刻之后才說:「你也有你的立場,眼前除了取得闇靈之力,你并沒找到其他的自保方式。」
「是啊。」沈洛年皺眉說:「不然我也不想用這法門。」
「我明白,你也在避免此事,所以……我有個建議。」后土說:「我可以破例長時間、免代價提供你多功能型分身,那可以回答你一些常識性的問題,也許對你生存下去會有幫助。」
「喔?那可就太好了。」沈洛年說到這兒,突然想起上次被闇靈拐了的事情,眼前這泥巴聚成的人體,可也看不出是不是說真心話……當下有點戒懼地說:「為什么不用代價?」
后土卻嘆了一口起,緩緩說:「很久以前,這世間曾遭受過幾次尸靈大劫……每次劫難興起,有靈智的妖仙幾乎總是死傷殆盡,土地干裂、世間成為鬼域,接著連一般生靈也難逃此劫。所以后來只要一知道有尸靈出現,天下妖仙便會群起圍攻,務要在對方成氣候之前,盡早消除大患。」
「這么嚴重?」沈洛年詫異地說:「懷真……怎還會叫我學這法門?」
「尸靈造成世間大劫,是非常非常久以前的事情,仙狐懷真那時還未出世。」后土說:「她只知道尸靈為天下公敵,不完全明白嚴重性。」
原來是這樣……沈洛年頭有點痛了,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
「此時世間道息不足、強大妖仙未至,你身負鳳靈、內蘊道息,加上九尾仙狐全力幫助,若一個轉錯了念頭,很有可能成為新一代的尸靈之王,再度造成大劫。」后土沉聲說:「我不愿這種事情發生,所以我協助你的條件就是——不能使用闇靈之力。」
「呃?」沈洛年瞪大眼說:「完全不能用嗎?直接吸收呢?那種可不會蔓延開來。」
「當真?」后土問。
「對啊!咦……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嗎?」沈洛年訝然問。
「這片大地上發生的事情、說過的對話我都知道。」后土說:「但闇靈傳遞知識并非使用言語,我并不完全明白此術的機制……你說的直接吸取,就是讓對方成為骨靈?」
「對。」沈洛年說:「骨靈神識已滅,不會有老鼠會的效果,但對我取得闇靈之力多少有點幫助。」
后土可比更多數的人還了解人類的語言,當然明白老鼠會的意思,他沉吟了片刻才說:「那我便讓一步,你制造骨靈,取闇靈之力護身我不管,但若你嘗試制造僵尸或旱魃,我便不再協助你。」
這條件倒說得過去,自己本來就不想制造那種難以控制又會到處殺人的東西……沈洛年正想答應,又有點好奇地說:「既然你怕我變成什么大魔王,怎不找強大妖仙來殺了我就好了?」
「在渾沌初起的時代,我受五古仙之助,成為土化高精……答應除了以輕疾模式協助之外,絕不會借著自己龐大的知能,干涉這世間。」后土頓了頓,望向沈洛年說:「如今我提供給你的幫助,也只是其他人若提供妖炁,便能獲得的常識和訊息,除了免代價這方面破例之外,并沒有違反我過去的準則,雖然有所謂的條件,你也仍舊擁有自主權。」
只聽懷真說過四大古仙……莫非鳳凰也算一仙?沈洛年還沒來得及發問,后土已經肅容說:「如何?」
「應該沒什么問題吧?」沈洛年攤手說:「聽起來不吃虧。」
「很好。」后土露出笑容說:「為降低彼此的困擾,我免代價提供多功能型分身之事,還請對外保密。」
沈洛年皺眉點頭說:「知道了。」
「那就一言為定。」后土也不多說廢話,就這么化為黃泥,融入土中。
沈洛年一愣,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見地上又冒出了輕疾小泥人,躍上自己肩頭說:「你好,我是多功能型輕疾。」
外型和基本型的似乎一樣嘛?連包裝都不改一下,看來后土不大會做生意,沈洛年說:「以后我什么問題都可以問你嗎?」
「僅限于常識性的問題。」分身輕疾和本體后土比較起來,說話感覺生硬不少,只聽他背書般地說:「我不藉所知干涉、影響世間的運作,也不提供任何世間變化訊息。」
常識也不錯了,對于妖怪世界,自己連常識都不了解,沈洛年點點頭說:「有機會向你多多請教。」
「無須客氣。」多功能的輕疾,反應比基本型的人性化,但一樣頗冷淡,只聽他接著說:「還要繼續翻譯嗎?」
「繼續、繼續。」沈洛年說:「我還有點想一直讓你出現呢,可惜你太大只了,這樣不方便。」
「我可以變成別的型態。」輕疾說。
沈洛年頗有興趣地說:「你還能變成什么模樣?可以讓我看看嗎?」
「可以。」輕疾說:「現在嗎?」
「等等,先處理好這只鑿齒。」這件事情比較重要,沈洛年目光轉向鑿齒,眼看那妖怪眼神翻白,口中出氣多,入氣少,連妖炁都若有若無的,看來真的快不成了,沈洛年問:「他快死了嗎?」
「鑿齒和人類,除妖炁之外,身體構造很類似,流這么多血,應該很難挽救了……」輕疾頓了頓說:「不過闇靈要的不是生命力嗎?這鑿齒生命力豈非已接近耗盡?」
「生命力不是最主要的。」果然輕疾不明白闇靈之力的機制,沈洛年解釋說:「闇靈要的是具高智力的魂魄力,生命力只是附帶……如果用懷真的說法,似乎就是精智力。」
「原來闇靈也要精智力。」輕疾說:「精智力確實蘊含頗大的能量。」
聽起來還有別的東西也要精智力?不過這時候沒時間細問,那鑿齒真的快死了,沈洛年湊近鑿齒,有點心虛地四面望了望,確定周圍都沒人,這才伸出右手,并把那股凝存在心臟的闇靈之力,往右手透出。
只見他手臂霎時帶出一片濃濁的黑氣,手臂的形貌在黑氣掩映間,變得有些模糊,同時周圍水分迅速迫開,四面空氣突然干燥起來。
但這畢竟是第一次……即將與對方接觸之前,沈洛年吞了一口口水,手還是停了下來。
他想了想開口說:「告訴他,我將要奪取他的性命……問問有沒有什么我可以為他做的……」
輕疾照翻了之后,那鑿齒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突然回過神,泛著血絲的雙眼怒睜,瞪著沈洛年,口中哇啊地不知嚷著什么,輕疾還來不及翻譯,他突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跟著眼睛一翻,就這么沒氣了。
來不及了?沈洛年一呆說:「死了嗎?」
「死了。」輕疾說。
「媽的,和你的本尊聊太久了。」沈洛年嘆了一口氣說:「浪費了一條命真可惜……你知道附近哪兒有快要死的人嗎?」
「此為非法問題。」輕疾說。
「什么非法?」沈洛年一呆。
「違反使用者協定。」輕疾說:「詢問范圍僅限于常識性問題。」
「呃……這種問題不能問就對了。」沈洛年瞄了肩膀的輕疾一眼,沿著血跡往另一個方向走,一面說:「往這兒找找看好了……對了,你剛不是說可以變形嗎?」
「是。」輕疾說:「但為了發出對方能聽清的說話音量,我需要一定的體積鼓風吐息。」
也就是說,比較輕便的狀態不能使用?沈洛年不禁有點失望。
「如果只和人遠距通訊,不是為了對外翻譯,我可以縮小藏入你耳內。」輕疾頓了一下說:「這種狀況下,也可以與我對答,還可以避免他人竊聽……當時高級使用法你沒聽完,這方式有包含在其中。」
看來真得找一段時間好好聽完說明,不知道還有多少功能?沈洛年抓抓頭說:「那你就藏入我耳中吧,就算不方便對外翻譯,至少可以翻譯別人說的話吧?」
「可以,而且語言與意志是相互連結的,具備意志感受力的大部分高智妖族,很容易就能聽懂人類的語言,只不過有些限于口腔構造,不便仿說人語。」輕疾的大部分身軀突然往外一縱,就這么在半空中化成一片黃土落地,同時沈洛年左耳一癢,似乎有什么東西鉆了進來,過了片刻,輕疾的聲音在耳中輕輕傳出說:「完成。」
「挺好的,又輕便。」這樣不會影響作戰,沈洛年說:「對了,請教一下,你知道鳳靈還有什么其他能力嗎?」
「此為非法問題。」輕疾說。
這也不能問嗎?沈洛年頓了頓,突然有點尷尬地說:「那……你知道懷真為什么不能……有伴侶嗎?」
「此為非法問題。」輕疾依然是那一句話。
真沒人情味!沈洛年暗罵了一句,想了想又說:「那你知道怎么解我和懷真的咒誓嗎?這總算常識了吧?」
輕疾果然開口說:「兩方都出自真心解咒,即可解;若咒誓標的物消失,亦可解。」
「標的物消失?」沈洛年說:「比如我體內的道息消失?」
「對。」輕疾說:「你無法提供、對方亦無法獲取,此約視同無效,可請玄靈解咒。」
「那……有辦法讓我體內的道息消失嗎?」沈洛年問。
「此為非法問題。」輕疾說。
媽的,一到關鍵地方就不算常識了?但聽起來似乎是有辦法……沈洛年不再多問,一面思索,一面順著血跡往外找。
剛剛那鑿齒爬得還真遠,沈洛年順著血跡走了三十多公尺,一面走一面嘖嘖稱奇,那家伙受了重傷居然還這么能爬,有如此強大意志力的家伙,若吸收了說不定可以換來不少闇靈之力呢……真是挺可惜。
走著走著,沈洛年繞到一塊林木較稀疏的地區,剛探頭一看,他不由得大吃一驚,眼前地上到處都是鑿齒的尸體,少說也有幾十具,這是剛剛那一隊人類殺的嗎?那些人是與鑿齒有仇嗎?這附近鑿齒是不是都被殺光了?
之前噩盡島上,鑿齒匯聚了幾萬人……在噩盡島大爆炸之時,不知道死了多少?爆炸之后,不知又來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