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至京城有千里之遙,自然不可能十日八日就有回信,淑寧只好安下心來等候。
佟氏已經出了月子,身體也養得不錯,只是又要忙著管理家務,又要忙著照顧小兒子,還要忙著結交各家官眷,可以說是忙得不可開交。
王瑞寶夫妻離開后,長福和周四林夫妻做事少了制肘,自然是方便了許多,但是二嫫不在,佟氏還是覺得有些不太習慣的。
淑寧就是在這個時候提出要負責一部分家務,為母親分憂的。佟氏雖然覺得女兒年紀還太小,只是扭不過她一片孝心,便最終答應了將食材間交給她管。
廚房那邊的三間大房,有一間廚房,一間柴房,還有一間便是食材間。說是食材間,其實存放的不全是吃的東西,除了各種米面肉菜之類的食材以外,這間屋子還放置了干凈碗碟杯盤等餐具。淑寧的任務便是管理這個地方。
這個任務并不繁重,只是事情都很瑣碎,佟氏本就是打著對女兒進行家務管理初級培訓的算盤,才將這件事交給她。
按照慣例,淑寧每日只需在早上到食材間去看著下人們拿走當日所需食材,然后在飯前確保使用的碗碟都是干凈而且恰當的,等飯后人們洗好餐具,再確認他們的確是洗干凈了,而且沒有打壞任何一只,等所有東西都被放好后,她就可以離開了。
除此之外,還要每天查看一個上鎖的櫥柜里的高級瓷器餐具沒有丟失或損壞,當日是否有用剩的食材,第二天需要添置什么東西;每隔兩三天數一次平日使用的餐具是否有所減少,米面調料是否需要補充。等等等等。
不過有其他仆婦幫忙,又能隨時向佟氏請教,淑寧很快就上手了。不但上手,她還對這個地方做了些小小的改革。
她發現所有的碗碟洗好后,都是直接用一塊布拭干水后,放進櫥柜里的。雖然洗碗的人聲稱那塊布很干凈,但淑寧卻信不過那上頭一道一道已經發灰的水痕,更別說吃飯前所有碗筷都沒有進行過消毒工作了。想到以前自己都是用這種干凈程度很可疑的餐具吃飯,她就忍不住想吐。
于是她叫人到后花園砍了兩根竹子,剖成細細的篾條,編了十多個長方形的疏眼竹筐,筐底還編了四個小腳,洗凈晾干后,把洗好的碗碟筷子稀稀拉拉地斜放在上頭,讓水慢慢的流到筐底,又流了出去。等餐具都晾干了,才放進櫥柜里。等待的過程中,所有筐子都要拿一塊干凈的白布蓋著,預防有灰塵掉進去。這些布,每天都要洗一次,因此準備了兩份,換著用。
每次開飯前,她都要監督上菜的仆婦,把所有碗筷都用滾燙的開水燙過,才拿來裝食物。
剛開始時,在廚房做事的人很不習慣,私底下埋怨這是多此一舉,沒事找事干。佟氏聽說后,也問過淑寧。淑寧沒法向古代人解釋細菌之類的問題,只好對佟氏說,嶺南地區潮濕多雨,容易有瘴氣,水也不知是否干凈,她叫人把碗碟晾干水再存放,用前又拿開水去燙過,是為了預防水里有臟東西,連食物一起吃進肚子里,大人們或許不怕,但小孩子尤其是嬰兒卻是受不住的。
佟氏半信半疑,但關系到小兒子的身體健康,便命令下人們,要聽從淑寧的指揮。
那些仆婦下人們,多數是他們家到了京城后才到三房來的,原本并不把安靜的淑寧放在眼里。但時間一長,他們都發現這位三姑娘在三房的地位,一點都不比京城那位二姑娘在府中的地位差,甚至連老爺太太都愿意聽她的意見,便漸漸地收起了輕慢的心思,又因為淑寧為人穩重,處事態度大方,都開始對她產生了真正的敬意。
淑寧很快發現,管理食材間的工作有一個很大的好處。這個房間與廚房相通,她在里面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阿銀和春杏做飯的情形。于是她除了每日照常做針線、看書、練字以及陪母親弟弟以外,就是呆在這個屋子里。一方面是為了做好自己的工作,另一方面,卻是為了多跟阿銀相處。
她與阿銀交談時,因為對方只會一點官話,她就跟著學些粵語,然后用它跟阿銀交流。小孩子學什么東西都快,學語言更是如此。淑寧漸漸地可以用不咸不淡的粵語跟阿銀談兩句話了。
這樣一來,她有什么飲食上的想法,都可以直接跟阿銀提。阿銀會以為她原本就學過或見過,不會起什么疑心;而其他人,則會以為她所知道的烹飪知識,是阿銀教給她的,她們交談的時候,其實是淑寧在向阿銀請教。
這可以說是個美麗的誤會,也可以說是淑寧的小小計謀。她相信,以后就算自己想出什么現代的菜式來,家里人都不會起疑心的。
淑寧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實行著自己的小計劃,日子也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很快,就要過年了。
全家上下都在準備到廣州后的第一個新年,佟氏已事先向其他官家太太打聽過往年規矩,又從阿銀阿娣那里知道了些本地風俗,決心要辦得好看些。
離新年愈近,張保發現給自己送禮的人越來越多了,而且送的東西還很貴重,瓷器綢緞這些不算什么,居然還有人送各種西洋物品和珍珠寶石的。他起初不知,收下后一看,嚇了一大跳,與蘇先生商量一番,便去向蘇通判請教。
蘇通判卻告訴他,其他官員都是這樣的,人人都會收,讓張保盡管收下。他說:“送這些東西的人多是本地富商,其中大多是十三行的買辦,或是依附他們的商家。他們為西洋商人購置貨物,自己又有生意,每年最少也有數萬兩的入息,多的有幾十萬兩。這些禮物看著貴重,實際上頂多花上他們數百兩,一千兩算是頂天了,相比做生意賺到的,只不過九牛一毛而已。咱們辛苦一年,得些好處也是應當。”
張保還是有些不安:“可是這禮太貴重了,他們送我們這些,該不會是有所求吧?”
蘇通判卻笑道:“能有什么所求?不過是求個安心罷了,希望各處衙門對他們盤剝不要太重了,平日里不要多加為難,最重要的,是要保住他們的買辦之位。要知道,這廣州城內外,連同附近的番禺、南海、佛山一帶,有名號的商人多了去了,外省的大商家更不必提,想要跟洋人做生意的不知凡幾,他們自然要千方百計保住自己的地位。這可是口大肥肉啊。咱們只要不去騷擾他們,就能安安心心收下這些孝敬了。”
張保這才明白了,便謝了蘇通判辭了出來。回來后,他笑著對蘇先生說:“這樣看來,倒是跟從前在奉天城時,底下人孝敬的財物差不多,只不過價值翻了好幾番罷了。”
蘇先生便笑說:“人人都以為江南的官職才是肥缺,萬沒有想到這廣州城也是這般富庶。可笑當初大人得這個缺的時候,還有人同情大人,說這偏遠之地,沒有油水可撈呢。”
張保道:“那是他們無知罷了,凡是通商港口,都是富庶之地。不過海禁才重開數年,本地官員也是最近這幾年才收到這些財物罷了,大概風聲還不曾傳進中原內陸去呢。”
他重新看了看送來的禮盒,嘆了口氣道:“罷了,又不是我要他們送的,我也不會因為收了禮就幫著他們為非作歹,我盡管收下便是。”
他把禮物分出三成,除去一成給蘇先生的,其余都分給同知衙門上下人等,這樣一來,自然是人人稱頌,對他的崇敬之心倒是多了不少,張保有什么吩咐,都肯出力去做。
蘇先生本要推卻,見張保堅持,便收下了。
其余七成財物,張保全部交給了佟氏。佟氏起初也是嚇一跳,聽張保說完來龍去脈,便親自帶著素云把東西分門別類收到二樓的庫房里。夫妻倆商量了一晚,最后決定先把東西收著,然后慢慢物色一個可靠的行商,把其中用不著的東西帶到外省去出手,換回銀子。
手中有錢,佟氏就更有底氣了,這個年全家都過得甚是滋潤。
淑寧雖然不知道父母收到不少值錢的禮物,但也發現家里變得有錢起來。花廳的古董架子上,擺上了不少名貴瓷器;父母小弟和自己為過年做的新衣,用的料子比從前見過的不知漂亮多少倍;連家中的丫環仆役,也都換了新衣服。長福和周四林夫妻穿的都是綢衣,素云、巧云和春杏都得了新首飾,每日里愛不釋手地翻看,還互相之間炫耀,阿銀、阿娣和阿花幾個,雖然沒表現出來,卻也整天頂著個笑臉,想必也得了不少好處。
淑寧也曾有過擔心,不知張保會不會做些收賄的事,私下里問了蘇先生。蘇先生卻說不必擔心,城里的官員都是這樣,太過清廉反而不合群了。淑寧還不放心,然后又托了阿松到外面打聽消息。
說起來,他們全家上下,學說粵語學得最快的,不是淑寧,而是蘇先生身邊的阿松。淑寧前世有基礎,現在還只能說幾句半咸不淡的本地話,而阿松卻已經能流利地跟人交談了。
也因為他有這樣的本事,平日里蘇先生便不用他在身邊隨侍,而讓他到外頭市井茶肆處游蕩,打聽些本地的小道消息。
淑寧從阿松那里打聽到,自己老爹在城中官聲還好,而且城中百姓對于過年送禮似乎習以為常,便放下了心。回想起自己這般胡思亂想,也有點好笑,難道相處了那么多年,她還不了解自家老爹的個性么?有好處他也會收,但盤剝百姓、官商勾結為非作歹的事,他卻是不敢去做的。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三,正是小年,但嶺南地方似乎并不怎么看重這個日子,所以淑寧一家只是隨意慶祝一下。不過阿銀提出要回家過年,阿花阿娣也辭了去。佟氏十分惋惜,只好跟她們約好過了元宵要再回來。
新年張保要放假,早早帶著長貴領了上頭分派的東西回來了。佟氏一看,有半扇豬、半只羊,米、面各一石,瓜果蔬菜一大筐,卻有兩個竹簍,不知裝的是什么,叫人打開一看,原來一個裝的是活魚,一個裝的是活蝦。
張保笑道:“這大冬天的,也算是難得了,這邊人都講究年夜飯要吃魚,討個‘年年有余’的吉利意思,這個我們早就知道了。不過吃蝦倒是新鮮些,請夫人一并料理了吧。”
佟氏便命人都收到廚房的食材間去,淑寧一一記下了,開始想過年要做些什么新鮮菜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