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沿江岸排了一長排大船,踩著木板上下搬運貨物的腳夫不知凡幾,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真珍看到這里熱鬧,便對哥哥說:“船真多,跟那天咱們上岸的天字碼頭大不一樣。”崇禮哂道:“那是當然,天字碼頭只迎官家,哪里有那么多來廣州的官?”真珍撇撇嘴,拉著淑寧道:“好妹妹,我們不如上船如何?光是遠遠的看,有什么意思?”
淑寧瞥見跟在一旁的侍衛大哥一臉為難的樣子,便笑道:“我們家平日認得的一個買辦,在附近有商行的,咱們問問他去。”真珍大喜。端寧問道:“可是那位姓霍的商人?”淑寧點點頭:“平日里咱們跟京里通信,倒有一半是托他帶到杭州去轉寄的,他夫人常來請安,因此還算熟。”端寧點點頭。
霍買辦是個中年人,身材有些微胖,一張圓臉上兩只彎彎的笑眼,說話和氣,很是討人喜歡。他見了淑寧,先打招呼道:“淑寧小姐怎么有空來?幾個月不見,長高了許多。大人和夫人可好?小少爺身子還算康健吧?前兒得了一個玩意兒,我還想著趕明兒送給小少爺耍呢。”轉頭看看其他幾個人,目光停留在端寧身上:“這位是你哥哥不是?我瞧著就跟大人一個印子出來似的,瞧這氣派,真是一表人材。”
端寧點頭致意,淑寧行了一禮,道:“霍先生,你身體可好?許久不見了,昨兒個我額娘還問霍夫人怎么不來坐呢。”
“這不是天熱么?賤內到鄉下避暑去了,等她回來。我就讓她到府上請安去。”他看了看后面的崇禮和真珍,“這兩位是哪家的公子小姐?瞧著好模樣。”
淑寧作了介紹,霍買辦頓時肅然起敬。聽說他們是想上西洋大船上參觀一下,一口答應下來。過了片刻。便有了回信,有一艘西班牙來的大船愿意接待。
上了船,風景自與船下看的不同。可惜他們只能在甲板上參觀,霍買辦勸他們不要到底下去,因為那里有許多船員住著。“都是些粗人。”他說道。“萬一沖撞了兩位小姐就不好了。”兩個少爺聽了,心中有數。
淑寧一行在甲板上逛了一圈,真珍還在船長室里摸了摸船舵,冷不防看到船倉入口處,有兩個小小地身影在躲躲閃閃,仔細一看,卻是兩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黑色頭發,碧綠的眼睛。長得一模一樣,卻是一對雙生子。
淑寧也看見了那兩個小孩子,覺得很可愛。他們縮頭縮腦地打量著上船地一行人。不時交談幾句,笑得象天使一樣。真珍走出船長室。向他們招招手。他們遲疑了一會兒,便拉拉扯扯地走了過來。
霍買辦看了笑道:“應該是船長的兩個兒子。長年跟著父親在外游歷,見識過地東西比咱們還多呢。”
近看越發覺得那兩個孩子的大眼睛綠得像寶石一樣,真珍看了很喜歡,便叫跟來的小丫頭九兒給他們幾顆糖糕。九兒磨蹭半天才把東西遞到他們手里,然后馬上縮手躲回后頭,兩個孩子一笑跑了。
真珍覺得九兒害她丟了面子,就數落道:“你這是做什么?小家子氣!”九兒嚅嚅道:“姑娘,他們長著綠色眼睛,我看了害怕。”真珍又好氣又好笑:“怕什么?瞧他們長得多討人喜歡,我看比你還好看呢!”
她轉過頭對淑寧說道:“我覺得他們的眼睛真好看,妹妹說是不是?”淑寧點點頭,崇禮卻一副無奈的樣子:“好看就好看,你死盯著人家做什么?我看他們是被你嚇跑地。”說罷忙躲開妹妹的魔爪。
霍買辦還是那副笑咪咪的樣子,又把他們迎下了船,然后便邀他們到自己的商行。穿過一排富有西方色彩的小樓,后面就是人稱“十三行街”的地方,有許多商行在這里裝貨卸貨。一路走過去,可以看到有的商行做的是茶葉生意,有的則是生絲和松江棉布,有幾家門前放著幾個大木箱,還沒有釘上蓋子,里頭一堆棉絮,隱隱露出幾個嵌金絲描彩繪地瓷器。
沒多久就到了霍家商行。其實這位霍買辦,并不是十三行中任何一行的老板,不過跟其中兩家有些關系,便靠了它們做生意,每年分些買辦的活去做,又從它們那里得些洋貨,販到蘇杭一帶去賣。他地商行不大,一進去就是個談生意的小廳,幾個賬房先生模樣地人紛紛請安問好。
淑寧一行人把大部分隨從都留在外間,只帶了虎子和九兒,跟著霍買辦拐了幾道彎,經過幾重守衛,才到了一個房間,這里不但有桌椅,還有幾架子地瓷器和玉雕。他見淑寧和真珍都在看那座極精細的山水玉雕,便道:“這個是江南地王老爺子訂的,是用整塊上等緬甸玉雕成,兩位小姐若喜歡這雕工,盡管跟我說,我有熟識的匠人,手藝是一等一的好。”
崇禮過來看了一眼那玉雕,也有些動容:“這玉雕可不是凡品,做貢品都綽綽有余了,那王老爺子是什么人物?”霍買辦答道:“是江南鹽商總會的會長,聽說也是位手眼通天的人物,不過具體如何,就不是我一個小小的行商能知道的了。崇禮不作聲,便打量起周圍的擺設來。端寧坐下后,看到桌子上有一個緊蓋著的楠木盒子,有些好奇。霍買辦見狀笑笑,便打開了盒子給他瞧,卻是一整盒各色寶石,閃爍著五彩光芒。
“這是今兒一早,一個和我熟識的洋商送過來的,還未我要成為大富翁
入庫,回頭會有幾位朋友來挑。”他說道。
淑寧和真珍也走了過來,不受珠寶吸引的女性真的很少。真珍指著一塊綠寶石問淑寧道:“妹妹快看,這個象不象方才那兩個孩子的眼睛?”
淑寧點點頭。地確很象。那霍買辦見真珍似乎很喜歡,便說:“小姐喜歡就拿去吧,一塊半塊不算什么。”
真珍一愣。板起了臉:“我不要。”崇禮皺著眉說道:“我妹妹不過是隨口一說,你要把這么貴重的東西送給她。難道想要借機賄賂我們不成?”
霍買辦忙搖手道:“不敢不敢,誤會誤會,我是見小姐喜歡才這樣說的,這東西在外頭是貴重,但我拿到手。還真不費什么錢,若公子小姐覺得不妥,我也就不提了。”
崇禮和真珍兄妹臉色略好些,但很快就提出告辭了。回家地路上,崇禮問淑寧道:“方才那個姓霍的,你們家與他相識,我也不好說什么,但他第一次見我們,就這樣明目張膽地賄賂。實在不象什么好人,你們家還是少與他往來吧。”
淑寧笑道:“這個我知道,其實他方才多半是在故意討好你們。若說是賄賂,出手就太低了。那一塊綠寶石算什么?少說也要弄上一匣子。”
真珍驚訝道:“那寶石足有鴿子蛋大小。還不算什么?”淑寧點點頭:“在外頭是很值錢,但他是不會在乎地。我曾聽他說。英國的東印度公司有一個股東,常年住在印度,每年都要到廣州來一兩回。那人最愛茶,有一回霍買辦送了他一盒子貢茶,他還禮的時候就用那盒子裝了滿滿一盒的寶石,最小的那顆都有我指甲蓋那般大小。自那次后霍買辦便常送茶給那人,也得了不少好寶石,在十三行一帶算是頂有名地。方才那顆綠寶石,在他看來不過是一點子茶葉錢,的確是不算什么。”
真珍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好象不怎么把那盒寶石放在心上,就那樣放在桌上,也不上個鎖。”淑寧道:“你以為他那里容易進么?沒瞧見那一路上的守衛?那可不是普通人能對付得了的。”她頓了頓,抿嘴對真珍笑道:“在這里,十三行的商人給官家送禮是常事,你阿瑪初來乍到,他們不知他脾氣,會觀望一陣子。你們方才在那里說的話做的事,他們很快就會打聽到了。必有人上你家拜訪的,你跟家里打聲招呼,也好有個準備。真珍點點頭,崇禮則若有所思。
回到家,淑寧拉著端寧問:“哥哥,最近我們出門,你怎么那么安靜?看著不像以前。”端寧愣住了,然后笑道:“習慣了,這幾年常跟著瑪法出門,都不怎么敢開口。”他沉默了一下,便悄聲問道:“那個霍買辦,跟咱們家的關系,不僅僅是幫我們送封信這么簡單吧?”淑寧也小聲回答道:“哥哥知道也沒什么,別告訴人去。其實別人常送禮來咱們家,里頭有不少洋貨或貴重地東西,我們用不了的,就會托他拿到蘇杭一帶去賣。他人挺和氣,就是圓滑些,其實并不壞,哥哥不必擔心。”端寧想了想,點點頭。
素云走到前院,看到他們兄妹倆在,便道:“說什么悄悄話呢?太太正問起你們呢,快進去吧。”
兩兄妹進到上房,便聽到佟氏說:“你們回來了?剛好,來幫幫眼,看這幾匹綢子哪個好?”淑寧見都是大紅綢,便問道:“又不是過年,拿這大紅的做什么?誰家辦喜事么?”
佟氏點點她地腦門,道:“小沒良心的,你難道忘了?是蘇先生要成親。”
原來蘇萬達地婚期原本是要提前地,誰知先是天地會作亂,然后張保接任知府,公務繁忙,抽不出時間來辦喜事。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了,卻又遇上張保被新來的吳同知鬧得頭痛不已地事,婚事便拖到了現在。
新來的同知吳寅成,跟往常熟識的廣州府官有些不一樣,是個典型的讀書人,愛附庸風雅,言談舉止也是文縐縐的,偏偏不懂實務,剛上任不到幾天,就把公務弄得亂糟糟的。他堅持同知的職責,要伸手管刑名偵破,把農事丟回給蘇通判,可他自己對律法方面也是一知半解,把蘇通判辦到一半的案子弄得一團糟,氣得蘇通判在張保面前告了幾次狀。
可惜張保卻拿這位吳同知沒轍。他原是肇慶府的人,那里是兩廣總督衙門駐地,他能被派來坐這個位子,自然是兩廣總督石琳跟前得意的人。張保頭上壓著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兩座大山,盡管與武丹有些交情,也不敢造次,只好忍了下來。為了減少麻煩,他好說歹說,把農事水利攬回到自己身上,又勸吳同知把刑名偵破交回給蘇通判,他只管升堂問案和寫公文就好。吳同知見自己應得的好處一點不少,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做起了甩手掌柜。
可憐張保在廣州為官數年,人脈資歷都有,出身又高,政績也不錯,加上他人不貪心,常把好處分給底下的人,才在短時間內獲得上下各人,坐穩了知府的位子。即使如此,還是有無可奈何的事。
為了感謝蘇先生一直以來對他的幫助,張保早與蘇通判約好,要好好辦一回喜事。當日在最好的酒樓包了一層樓,擺下三十桌酒席,果然高朋滿座,熱鬧非凡,連將軍大人都使人送了一對玉杯來做賀禮,蘇陳兩家都覺得倍有面子。
張保正與人勸酒,趙阿生忽然來了,耳語幾句,便看到張保臉色鐵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