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上午,淑寧穿了那件淡綠色掐了淺粉牙的旗袍,了朵大絨花在鬢邊。倒是那雙金耳環是自己叫人打的,依照記憶中依稀記得的清代首飾式樣,簡單的金鉤子,掛一只小小的金蝙蝠,下面吊的是金絲扭成的“福”字,吉利而又別致。
帶著素馨捧著禮物到了二門上,卻又再度遇上了婉寧,穿了粉紅袍子,戴著珠翠,準備出門。淑寧打了個招呼,婉寧卻只是匆匆點點頭,便上了馬車走了,臉色似乎有些不好。
淑寧正奇怪著,卻忽然覺得那馬車怎的這般眼熟,跟自己家的極象。待照管馬車的人來回話,她才知道那的確是自家的馬車。那人陪笑道:“昨兒大太太與二姑娘出門,回來時車軸子壞了,別的車又不得閑,才不得已借了三姑娘的車,已經回過三太太了。”
這不是重點!自家老媽明知自己今天要出門,怎么可能會把女兒要坐的馬車借人?
王二湊上來說話:“姑娘,都是小的不是。太太以為二姑娘要跟大太太出門,借的是大車,沒成想二姑娘是自己一個人出去,就把姑娘的小車借走了。”
淑寧雖然有些不高興,但也沒辦法,只好問:“劉姨娘的車呢?”
“姨奶奶今兒過午要去榮大奶奶家,姑娘,你看……”
淑寧嘆了口氣:“請王叔叫人把大馬車駛過來吧,我今兒就算顯擺一回了。”這種情形。王二也不好做,沒必要為難自家人。大馬車就是排場大些,車廂大些,也沒什么不妥,說不定這樣上欣然家去,那些出身王府的仆役也能高看自己幾眼。不過大房最近是怎么了?按大伯母地為人,不應該出這種紕漏啊?倒有些象是被逼急了顧不上其他事的味道。
她轉身對素馨道:“昨兒你不是說冬青也想出門么?把東西放下,快回去叫她換了出門的衣裳來。今兒就一起去吧。”素馨大喜。忙把東西放在邊上。急急跑了。
等這邊大馬車停定,淑寧叫幾個仆役幫著把禮物送上車,才坐穩,就看到素馨與冬青飛奔而來,高高興興上了馬車,冬青還特地向淑寧道謝。淑寧笑笑,吩咐車夫起行。
欣然如今住的茅家灣。其實離伯爵府很近,不過幾條街的距離。淑寧一刻鐘后就到達了目的地。進了大門,見欣然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正在前院相候,忙道:“你出來做什么?外頭風大,仔細著涼。”欣然微笑道:“哪里就這樣嬌貴起來?我天天都在院子里走幾圈的。”說罷拉過淑寧地手,兩人一起進了正院。
淑寧一路行來,只覺得這宅子外頭看著尋常,里頭卻收拾得與別家不同。一色地水磨青磚房屋。清幽雅致,花木繁盛,雖然沒有雕梁畫棟。卻叫人看了舒心。欣然住地院子里,各色菊花開得正好,桂花還在散發淡淡香氣,影壁前擺了個大瓦缸,里面養了幾尾金魚,廊下掛著一個鳥籠,里頭的畫眉發出清脆的叫聲。
進了屋,只見這正房三間屋子俱是打通的,只用屏風隔開一間書房,里頭有幾個書架。屋子的另一邊,窗下擺開一張長榻,上頭還鋪了毛皮,又鋪了一層棉布做的薄墊。屋中各處,似是不經意地擺了幾瓶菊花,又點綴著幾條掛軸。淑寧坐下后,便看到旁邊的掛軸上,是欣然親筆寫地一首唐詩:“九月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
淑寧嘆道:“果然是你住的地方,真會過日子。”欣然抿嘴一笑:“你來得有些晚了,若是早半個月來,院里的桂花開得正好呢。如今只好光是賞菊了。”然后又叫丫環奉茶上點心。
淑寧看到送上來的茶點,睜大了眼:“你居然還在喝菊花茶?!這太寒涼了吧?”欣然道:“怎么會?這是特地給你泡的,我喝的是紅棗茶。我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哪里敢哪?”
淑寧驗過她杯里的茶,才算是放過了,見欣然偷笑,笑罵道:“誰讓你活象是住在菊花屋里似地,我自然擔心。”欣然擺擺手:“放心,我知道分寸,今年秋天只吃了一點桂花糕。屋里多插菊,是因為用鮮花比熏香好,我有時也會借果子地香氣。”
淑寧放心了,便讓素馨冬青把備的零食盒子拿上來。欣然打開一看,有花生、核桃、松子、杏仁,俱是去了殼的,另外還有幾樣果脯和糕點。淑寧指著幾樣切成薄片地花生芝麻糖道:“這個是我自己做的,你嘗嘗味道如何?”
欣然正要嘗,卻被銀屏攔住了:“讓我先嘗過吧,免得回頭嬤嬤瞧見了,又說我的不是。”淑寧大奇,問欣然:“難道你在外頭住,還有人管著?”欣然苦笑:“本來是沒有的,但如今我大著肚子,婆婆怕我年輕不懂事,便讓伊泰的乳母來照顧我。這位媽媽其實人還算和氣,就是在吃食上管得嚴些。”
銀屏一一嘗過,點頭示意,欣然才高高興興地捏了幾顆核桃肉吃起來,還道:“你送得正是時候,我這些天極容易肚子餓,平時積攢的零嘴都快吃光了。”
淑寧又把荷包拿出來送了,欣然見了上頭繡的花樣,還有里頭的萱草,臉一紅,嗔了句:“你也來打趣我。”淑寧偷笑。
她問了欣然一些身體上的事,見對方面色紅潤,精神也好,心里也覺得高興。兩人說了一陣閑話,眼看著快到飯時,欣然道:“你若有空,就陪我吃頓飯吧,伊泰今兒當班,我一個人怪悶的,有客人在,媽媽也會放松些。”見淑寧點頭,她大喜,叫過銀屏如此這般吩咐一通,銀屏忍著笑下去了。
淑寧有些摸不著頭腦。卻看到欣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最近極想念正陽門外門框胡同里劉家老鋪的醬牛肉,可媽媽不許我多吃。今兒借你地名頭,也讓我過過癮吧。”
淑寧笑了,欣然還是那么愛吃美食,正好她對那家醬牛肉也有所耳聞,今天就嘗一嘗吧。
這一嘗果然不得了,淑寧立馬就愛上了。這醬牛肉嫩爛松軟,油而不膩。醇香味美。加上幾樣脆嫩清香的六必居醬菜。淑寧足足吃了兩大碗飯,還暗下決定日后也要買些回自家吃。
欣然習慣性風流也吃得很滿足,雖然那媽媽皺了眉頭,卻
著客人面說什么,幸好這也不是頭一回了,那劉家老人中也有些名氣,她便沒攔著。
飯后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淑寧見欣然有些困頓,便勸她去休息,欣然搖頭道:“什么時候不能睡?難得你來,咱們多說會兒話。”淑寧只好依了。那位媽媽見了,卻眉頭大皺,再三勸說欣然去睡一會兒。
沒過多久,前頭傳來一陣喧嘩,那位奶媽到外頭問。才知居然是伊泰回來了。
淑寧還是頭一回見伊泰。只見他五官平平,但一張圓臉十分和氣,未語先笑。進來看到自己就先打了聲招呼:“這位是淑姑娘吧?早聽欣然提過你了,多謝你來看她。”淑寧笑著行禮問好。
欣然問伊泰怎么回來了,他道:“正好出來辦事,路過家門就來看看你,若是困了就多睡會兒,姐妹們還會再來的。”他仔細地問了欣然今天的情形,睡了多久,走了多少路,吃了什么飯菜,等等,知道她今天吃了醬牛肉,還笑道:“你愛吃,我明兒再給你買。媽媽只是嘴碎些。”
他交待了幾句,又匆匆走了。欣然一直送出大門,還有些依依不舍。回來看到淑寧一臉笑意,她臉一紅,嗔道:“笑什么,你也會有這么一天。”
淑寧抿抿嘴,笑道:“那也不知是猴年馬月了,如今我只笑你,真真是離了一會兒都不行。好了,你家大爺有命,要你去睡午覺,我不打攪你了,改日再來。”
欣然卻有些不舍:“這么快就要走了?你可記得要常來。”淑寧點點頭:“就這幾步路,我下回走路過來也成。”兩人又說了幾句,淑寧便催著她,直看到她進屋睡了,才自己帶了丫環出門上馬車。
還未上車,卻看到來了一匹快馬,下來一個人,她定眼一看,居然是桐英,忙招呼道:“桐英哥,怎的這樣巧?”
桐英見是她,怔了怔,笑道:“你從這家里出來?可有看到伊泰?”淑寧點點頭:“伊泰大人方才離開了,桐英哥是要找他么?”桐英苦笑道:“這小子走得倒快,虧我一路追過來。”他晃晃手上的物事,微微喘著氣道:“這是他的腰牌,沒這個,我看他怎么進宮門去。我先歇口氣,讓他急一急。”
淑寧笑了,又問:“最近怎么不見你?我聽哥哥說,他都好些天沒看到你了。那天咱們家擺宴,你也沒來。”桐英笑道:“罷了,平時隨意些無所謂,那種正經場合,我要是去了,連主人帶客人有九成要向我行禮,豈不讓人心里堵得慌?還是算了。況且,我現在已經不是閑人一個了,忙得很呢。”
淑寧問是怎么回事,他卻只是苦笑,左右看看,牽著馬示意淑寧往旁邊角落走,然后小聲道:“別提了,我被人擺了一道。”淑寧怔了怔,卻又聽得桐英說:“有人擺了個圈套給我鉆,把我誆到禮部去了。”
淑寧心想方才果然是聽錯了,便笑著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禮部不是清閑衙門么?我還以為正合你意呢。”桐英又苦笑了:“我本來也是這么想地,誰知這清閑衙門平時清閑,我一進去就忙得要死。你也知道,四阿哥大婚,事情多著呢,我是頭一回正經辦差事,也沒法偷懶,只好勤快些。”他揚揚那腰牌,道:“早上到四阿哥府上辦事,原說大伙到外頭吃了午飯再到宮里回話,沒想到半路上伊泰不見了,聽人說是回家看老婆來了,我撿到他地腰牌,怕別人知道,急急趕過來,他卻跑了。”
淑寧想起位于京城東北角地禛貝勒府,又想想這里的位置(注:茅家灣位于皇城西北方),伊泰這圈兜得夠大的,什么叫“路過家門”啊?
她于是笑道:“伊泰大人的妻子懷著孕一個人在家,他不放心才會中途趕回來看的,桐英哥別生他的氣。”桐英笑了:“我怎會生氣?就是想幫他,才巴巴兒追過來的。”他抬頭看看天色,道:“好了,我歇過了,這就繼續追吧。你這是要回家么?路上小心些。”他看到淑寧身上地秋衣,皺了皺眉:“這衣裳會不會太單薄?現在越來越冷了,風又大,你出門多披件斗篷吧。”
淑寧心里一陣暖意,微笑道:“多謝桐英哥想著,我車上就有斗篷。你現在忙,我不打攪你,等過些時候你閑了,記得你還答應過要帶我去逛京城的。”
桐英怔一怔,笑了:“等我閑了,只怕都下雪了。四阿哥大婚過后,便是五阿哥娶側室,然后是過年,聽說朝鮮那邊也會來進貢,我怎么就趕上最忙的時候了呢?”
淑寧愣住:“五阿哥要娶側室?是哪家的姑娘?”桐英道:“聽說是劉家的,我也不太清楚。你早些回去吧,別在外頭亂跑。”然后便轉身上馬。
淑寧本要問清五阿哥的事,但想到伊泰還在等腰牌,便沒再說話,目送桐英離開,自己上了馬車。
素馨與冬青見她神色嚴肅,對望一眼,前者小心問道:“姑娘,五阿哥要娶側室,二姑娘知不知道?”淑寧抿抿嘴:“就算現在不知,遲早也會知道的。咱們回家先別提起這件事,走吧。”冬青敲了敲車廂板,馬車就起行了。
回到府里,淑寧換過家常衣裳,回想起方才從桐英處聽到的事,不由得嘆了口氣。五阿哥對婉寧那般癡迷,也免不了要娶側福晉,想來他身為皇子,這種事總是免不了地,而且恐怕現在侍妾之類地也有。不知婉寧聽到后,會有什么想法?想來還是嫁個平常些的人比較好啊,象欣然,既有感情基礎,對方人品也好,只要為人溫柔體貼些,就算仕途差一點又有什么要緊呢?反正又不會受窮。
她胡思亂想了一會兒,見已是未時三刻了,心想母親大概已睡過午覺,便到正房去向她請安,沒想到看見父親張保已經回來了,正板著臉坐在桌邊,面前擺的正是要送禮地古硯,母親氏正在柔聲安撫著他。
淑寧小心向父母請過安,張保點點頭,沒說話,她便輕輕拉過母親,小聲問是怎么了。
氏嘆了口氣,道:“上午你阿瑪去拜見陳良本大人,受了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