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歷嘩嘩地翻過去,進入到2000年的夏天。孫純漫無目的地走在北京街頭,和這藍天白云相反,他的心里陰沉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黑夜。
一個月前,長江流域又遇洪澇災害,孫純奉命參加了新聞報道的隊伍。在災區雨里泥里干了近20天,回京后便低燒不止,上醫院一查,血吸蟲病!孫純一聽就傻了,問大夫,“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在五十年代就宣布消滅了血吸蟲病嗎?”
孫純效力的電視臺立刻派人到醫院給他辦了住院手續,又安排所有參加抗洪報道的記者來檢查身體。結果所有人都好好的,惟獨倒霉了孫純。
連續輸了幾天的液,把體溫控制住以后,醫院就開始“轟”孫純,“這病現在沒什么立竿見影的辦法,只有服藥靜養,好好回家休養一段吧,每個月來檢查一次。記住啊,這病傷肝,不能抽煙喝酒,少發火,保持心平氣和”。醫生大筆一揮,開了一堆藥和一張休息半年的假條。
禍不單行,在孫純去參加抗洪的前一天,相處一年多的女朋友、他同一個部門的同事任伊伊給他打了個電話,“我們分手吧。”
在災區沒天沒夜的忙,回來就又病倒了,孫純一直沒顧上和任伊伊交流。他住院時任伊伊倒是給他發了兩條短信,不咸不淡地問候了一下,等他再發短信,問個為什么時,對方就關機了。
如果說得了血吸蟲病對孫純來說是天陰了下來,那么任伊伊提出的分手就像天塌了下來。說心里話,孫純對于這一天的到來并不是沒有準備,他和任伊伊有著太大的差別。
他是大專學歷,學的就是攝像,好在學校是廣電總局的直屬院校,每年都有不少學生分配到電視臺,他也在96年畢業時如愿進入了電視臺;任伊伊是北京名牌大學的本科畢業生,雖然算是電視臺臨時聘任的,但很快就成了主力記者,是部主任的愛將。在電視臺里,抗機器的和拿話筒的有著天壤之別,就是到了被采訪單位,人家也是門清兒,只圍著記者轉,根本不和他這種攝像師打進一步的交道。
說到家世,孫純父親是個民辦教員,母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孫純就在山西的一個小縣城里上了十幾年學。他至今記得,第一天到大學報道時,同屋的室友捂著鼻子讓他先去洗個澡的情景。農村人,身上哪能沒味呢。任伊伊的父親是一家報社的部門領導,母親是國家部委的公務員,在北京也算平常,可對孫純來講,這種家世的差別就有如天塹一般。
唯一般配的是兩人的相貌,孫純高高瘦瘦,一張娃娃臉,臉上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一笑起來兩只細長的眼睛就咪起來。用任伊伊死黨梁潔的話說,就是專電女人的色眼。
孫純的皮膚極白,讓任伊伊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干了十幾年農活的男孩子,會比我這城市女孩的皮膚還好呢?任伊伊算不上是什么驚心動魄的大美人,但也眉清目秀,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兩人站到一塊,梁潔常夸獎說,有夫妻相。
孫純和任伊伊是99年春節時去東北采訪時好上的。說不清是早就兩情相悅,還是獨自在外過年的孤寂,亦或是兼而有之,反正當晚兩人就睡到了一起。這是孫純最為快樂的一個春節。
臨回北京前,任伊伊對孫純提了個要求:對兩人的關系保密。孫純痛快地答應了。所以兩人回到單位后,仍是一副同事的樣子。就是要一塊回孫純租住的小屋,任伊伊也要讓孫純先走到單位的四五百米以外,然后任伊伊打車過來接上他。
后來任伊伊沒忍住,將兩人的關系告訴了自己的死黨梁潔,孫純在征得任伊伊同意后,也把他們的關系告訴了孫純在電視臺惟一的朋友吳曉。對這種地下情,孫純盡管極不愿意,但還是默默地承受下來。
孫純懷著深深的自卑,包藏起他那顆敏感的心,小心翼翼地經營著愛情,可分手的這一天,還是不可阻擋地來到了。
“難道本命年就這么倒霉?”24歲的孫純在心里大喊著,“我不甘心,我要弄個清楚。”他攔住一輛出租車,“去電視臺”。
在車上孫純給任伊伊發了個短信,“在單位嗎,我想和你談談。”任伊伊的短信很快回復過來,“在,我一會兒要回家,改天吧。”
孫純在單位的大門附近找了個隱蔽的地方坐下來,往任伊伊的辦公室打了個電話,捏著鼻子問,“任伊伊在嗎?”然后就聽著接電話的人喊,“伊伊,電話。”孫純掛斷了手機,專心地盯著大門口。
下班的時間剛過了一會兒,孫純就看見穿著一身白裙子的任伊伊走出大門,上了一輛出租車。孫純趕快竄到路邊的一輛出租車上,“跟上前面那輛車。”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車慢慢騰騰地向前移動著,孫純的車毫不困難地跟上了任伊伊的車。從城西到城東,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見任伊伊的車停下來,她快步進了路旁一家看著很豪華的餐廳。
孫純不急不慌地付帳下了車,等了幾分鐘,才向餐廳走去。“先生您訂位了嗎?”迎賓小姐客氣地問孫純。
孫純假意問道,“我去停車了,剛進來一位穿白裙子的小姐去哪個包房了?”
“噢,先生,剛才那位小姐就在大廳用餐,我來引您進去。”
孫純跟著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我忘了拿煙了,謝謝啊,我一會兒再來。”
孫純出了餐廳,走到不遠的一個商亭里,隨便買了盒煙。他很少抽煙,也就是在聚會時,才會起哄般蹭一兩根煙抽抽。即便這樣,讓任伊伊聞著了,還會批評兩句,“我最討厭抽煙了。”
不知是不是逆反心理,從無煙癮的孫純此刻就想抽煙。
叼著根煙,孫純慢慢晃到餐廳外面,透過寬大的玻璃窗,向里邊望去,他很快看見了任伊伊,笑盈盈地和對面的男子說著什么。孫純下意識地轉過臉,像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過了半天他才反應過來,自嘲地吐了口煙。他轉過頭,仔細觀察著任伊伊對面的男人,“奔四十了吧”,孫純惡意判斷著,“長的很普通,身體也有些發福了”。
“他在抽煙”,這個發現更讓孫純難受。女人,女人,寵著的女人是寵不住的啊,孫純忽然想起吳曉在一次酒后給他的忠告。
孫純不想再看下去,轉到一邊找了個臺階坐下,拿出手機給任伊伊發了個短信,“我在你家樓下,我想和你談談”。
很快短信回過來:“我爸媽在和我談事,我明天約你”。
孫純“哈哈”笑出聲來,站起來打了輛車,向任伊伊家駛去。
他今天一定要問個清楚,他是一會兒也等不下去了。
過了兩個多小時,在孫純抽了大半包煙后,他終于看見一輛白色的“寶馬”停在任伊伊家小區的門口。在車停了半天后,車門才打開,看任伊伊走下來,向車里揮著手,車子很快啟動走了。
“任伊伊”,孫純叫住往小區里走著的任伊伊。任伊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走過來說,“別在這兒談,我們走遠點吧”。
兩人默默地走出很遠,“剛才在車里親熱呢吧”,“怎么才是輛寶馬3啊,起碼該是5系或7系的吧”,剛才憋在孫純肚子里的一堆狠話,此刻已無影無蹤,一股濃濃的傷感彌漫開來,浸透了他的全身。
“你一直等在這兒嗎?”還是任伊伊打破了沉默。
“沒有,我剛才給你發短信時,就在你們吃飯的門口。”
“你跟蹤我?”
“算是吧。”
“那還要謝謝你,沒有闖進來鬧。”
“放心,我永遠做不出那種事。”
“他是我采訪時認識的,大我10歲,是個英國回來的博士,現在在一家大公司做副總。”任伊伊站住腳,“純純,我們分手吧。”
孫純不敢看任伊伊的臉,鼻子一個勁地發酸,他怕看一眼后眼淚就會流下來。
“我26了,同學中都有當媽媽的了。可我們呢,就是租個像樣點的房子都有點困難,更別說其他了。我知道,北京城里像我們這樣的多了去了,可能有一半人還比不上我們。但我覺得我可以過上比這些人好的生活。純純,就算我是個虛榮的女孩,你去找個更好的人吧。”
任伊伊幽幽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孫純仰頭望著天,一股股陰冷的氣息似乎要把他的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猛地,任伊伊撲進他的懷里,低聲地哭起來。孫純慢慢地、堅決地拉開任伊伊的胳膊,轉身快步離開,他的眼淚終于無法抑制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