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什么東西很多很豐富的時候,緬甸人愛說“就像薩爾溫江的支流”,或者“就像薩爾溫江上的河汊子”。在緬甸境內奔騰了上千公里的薩爾溫江,就像一顆大樹的根,用密如織網的水系哺育著千萬緬甸人,也繁衍著流域的動植物。
此刻,在薩爾溫江的一條河汊子里,駱駝站在齊腰的水中,一動不動。岸邊,十二歲的小姑娘瑪婭用手捂著嘴,生怕發出一點響動,身邊,她的姐姐,十六歲的瑪尼盡管說不出一個字來,但也學著妹妹,把嘴捂得嚴嚴的。全世界在這一刻靜止下來,河流靜止了,樹木靜止了,倒影靜止了,連呼吸和情緒也靜止了。
突然,水中的駱駝動了,世界也一下子生動起來。駱駝手里抓著一條活崩亂跳的大魚,直直地走上姐妹倆旁邊,咧開的大嘴里,那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又一次把瑪婭的雙眼耀得迷離。
瑪婭對這個細皮嫩肉的大個子充滿了好奇,他的力氣極大,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來,她親眼看著他把一個兩三個人粗的樹根從地里搖晃出來,然后抱到她家的院子里,再用斧子砍了一會兒,就成了一個漂亮的大桌子。
后來,她們在水潭邊看著,駱駝就在水潭里抓魚,家里晚飯里就多了燉的魚、煮的魚;再后來,小潭里沒有大魚了,他們就轉移到這里,抓的魚太多了,阿爸每天就會抗著魚筐到鎮上去,帶回來大米、肉和青菜,阿爸說,大部分的錢不能花,等著駱駝回家時要交給人家。
看著駱駝穿上籠衣,瑪婭知道他該回去干活了。中午的太陽毒,露天的場口都會讓玉工休息。瑪婭看著他給姐姐手里塞了些東西,然后撩開兩條長腿,很快消失在林子里。瑪婭走到姐姐近旁,不由得歡呼了一聲,泡泡糖!她和姐姐最愛吃的東西。可姐姐卻反常地沒有立即打開,而是望著樹林,臉上有一種特別奇怪的表情。
駱駝抱著一個大筐,喜笑顏開地看著分揀師傅一一察看,然后把大大小小的石頭放到玉料堆里。他已經知道,撿上來的石頭放進這一堆里,就意味著沒白干。
錢是個好東西,巴水需要,星火需要,瑪尼需要,瑪尼的阿爸阿媽妹妹弟弟也需要。他自己嘛,無所謂了,巴水有就行。巴水對自己太好了,要刻刀,巴水給買,要泡泡糖,巴水也給買,那他還需要什么呢?他只需要把有玉的石頭撿出來,這就足夠了。
那個叫杰叔的老頭兒怎么起來啦?他把自己的一塊石頭從玉料堆里撿出來,扔到了垃圾石頭堆里。駱駝惱了,走過去撿回來;杰叔又扔,他又撿;杰叔再扔,他再撿。
可杰笑了,他伸出手想拍拍駱駝的肩膀,可發現這家伙太高了,自己根本夠不到,他笑瞇瞇地說:“來,駱駝,坐下,我問問你。”
可杰也坐回椅子,指指那塊被扔來扔去的拳頭大小的石頭,“這里有玉?”駱駝執拗地點點頭。
“玉嘛,藏在砂石里,不打開誰也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所以說,神仙難斷寸石。”說到這兒,可杰像是想起什么往事,臉上有些黯然,沉默了片刻才繼續說:“斷石的方法有三,就是擦、切、磨。”
他起身走進旁邊的屋里,一會兒拿出幾張硬硬的“紙”來,像工匠用的砂紙,有的顆粒粗些,有些顆粒細些。“這種砂條就是擦的工具,可是,怎樣擦,擦多深,擦多大,甚至能不能擦都不是一般人能作的。”他從玉料堆里挑出一塊白砂皮的石頭,翻著個端詳了好幾分鐘,才用一張最為細膩的砂條,在石頭的一側輕輕擦拭起來。
這個過程簡單、枯燥而又漫長,可駱駝像是發現了什么極為有趣的事情一樣,蹲在地上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注意著可杰的每一個動作。
“有啦!是玉!”不知不覺中,兩個人的身邊已經圍了一圈人,眼尖的看到砂條揮動間露出的一截雪嫩雪嫩的白玉,忍不住叫嚷起來。
“這就算開了窗了,可以標上價拿出去賣了。至于里面是不是全是這樣的白玉,就得全擦出來再說了。”可杰渾不在意地把玉石放到一旁,眼睛只是盯住駱駝繼續說,“第二種方法呢,就是切割石頭,也叫解石或者切石。一刀下去,或許是價值連城的上等料,或許是一錢不值的鵝卵石,在切第一刀時見了綠,但可能切第二刀時綠就沒有了,這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啊,能不能切,怎么樣切,一要憑本事,二要靠運氣。”
他說的很慢,像是想讓憨憨傻傻的駱駝都記住。他又撿起剛才被兩個人扔來扔去的那塊石頭,“第三種方法是磨,也是為了看清石頭里面的成色。磨的功夫就更講究了,行話里說多磨少解,可惜真正懂得磨的人太少了。今天沒工具,我就不和你多說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石頭,直視著駱駝,“和你講了那么多,你是不是還是認為它有玉?”見對方仍是固執地點頭,可杰把微微佝僂的腰直了直,“好!玩玉也得講究點天份,一要眼力毒,二要手頭準。我看過你刻的木雕,手頭是沒問題,眼力嘛?”
他把手里的石頭扔向駱駝,“就拿這塊試試,用擦或是切的辦法。這里沒機器,如果決定切石,就把切的線路畫在石頭上。”
話音一落,四周嗡嗡的議論聲全都消失了,氣氛顯得有點古怪和壓抑。可杰抬頭看見人群里一臉緊張的巴水和星火,像是對著他們解釋說:“放心!弄壞了算我的,我本來就要把它扔到廢料堆里。”
可杰又從懷里拿出一打兒錢,從里面抽出一張,巴水認得,這是一百元的中國錢。可杰抖了抖鈔票,“不論哪種方法,只要見了玉,這張人民幣就是你駱駝的了。這錢,可是夠你干個十天半個月的。”
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視在駱駝的那雙手上。他沒有像可杰那樣反復端詳,撿了張顆粒最粗的砂條,“嚓嚓嚓”,動作飛快地在石頭一側打磨開來。片刻功夫,人群中有人喊了出來:“有玉!豆青色的!”
人群燥動起來,巴水和星火的臉上全是驚喜。可駱駝并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有力地擦拭了十幾下后,才把石頭舉到眼前。
“顏色變了,是豆綠色!”喊的人話音未落,可杰已經放聲大笑,“哈哈,好!就憑多擦這十幾下,這塊玉石的價錢就能翻上一番。”他又從那打兒錢里抽出四五張,遞給笑逐顏開的巴水,“去,鎮上有家店,專門賣德國刀具,去給駱駝買一套。你給他買的那些破刀,配不上他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