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突然站住腳步,跟著他進到大殿的兵士卻沒有停下,七八個人散開來,嘴里說著“叨擾了打攪了勞煩大家讓個地方”這樣的客氣話,臉上神色卻沒半點客氣,挺著刀槍就把殿里的人朝外趕,逃難避雨的人但凡手腳稍慢,刀鞘槍梢就敲上去。大殿里一時間女人叫娃娃哭,連帶著“有本事打突竭茨人去,欺負我們算什么能耐”的低聲咒罵。好在這群神情兇狠的士兵只是趕人而不是打人,兵器打在人身上也有分寸,更不借機搶奪掠取眾人的隨身財物,所以人們雖然眼中惱恨心里抱怨,還是把大殿讓給了這群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兵大爺。
兩個兵已經過去把神像前供桌上的油燈挑亮,桌上擺放著的一爐香灰和兩盤黑饃都搬到神龕前,一個小軍官隨手拂了下桌上的灰,從懷里掏出個裹了又裹的油布包,兩三下打開取出張尺許見方的黃紙,攤在桌上。
先頭發號令的軍官擺下手,指著混在人群里的商成和趙石頭說:“這兩個人留下。”又轉臉對身邊一個人說,“這里的人都趕去后院,我們的人只住前院一一敢去后院騷擾百姓的,不問緣由一律先抽五皮鞭。從百姓里找幾個手腳麻利的人,燒火燒水煮姜湯。弟兄們喝姜湯吃點東西后要抓緊時間休息。”那人領命去了,不一時又轉回來報告說,后院只有兩間茅屋,塞不進那么多人。軍官思索一下,改了命令:“把右邊的廡廊騰出來,讓老人女人小娃避雨,青壯男人不管。”說著話瞥了眼拴在院子里樹下的幾匹騾馬,點下頭嘴里道:“把那幾匹牲口征了。”立時就有個小軍官帶幾個兵過去,嘩啦啦地朝泥水地里撒幾把銅錢,問都不問就把騾馬趕進了左廊里。
看著一隊隊士兵有秩序地涌進廡廊大殿,默不作聲地各找地方歇息,那軍官才走到香案邊兵士們特意給他搬來石墩子上坐下來,也不說話,只是瞇縫著眼睛在桌案上的那張黃紙來回逡巡。
半晌他長長吁口氣,轉過臉來望一眼殿門外依舊風催雨勁雨借風勢的黑蓬蓬夜空,下巴頦輕輕一擺:“把那兩個逃兵帶過來。”
一個士兵馬上走到殿前臺階處,伸一根手指點著站在院子里淋雨的商成和趙石頭說:“校尉有令,叫你們進來!”
商成和趙石頭都是幾天幾夜沒吃好睡好的人,剛才在大殿里啃了不少菜團子,又灌了一氣的熱水,肚子脹得狠了拖欠下來的困倦自然找上門來,雖然是站在雨地里,可倆人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意思,被兵士一吆喝,人是應聲而動,神智卻不怎么清醒,腳下自然就有些疲軟。傳話的兵看見他們的拖沓模樣就黑了面孔,不言聲過來便給了身上沒傷又穿件郎官常服的趙石頭一刀柄。
趙石頭正摳眉澀眼地打瞌睡,不提防挨了一下,嘴里“嗷”地一聲慘叫,疼得五官都有些走樣,人也被砸得一個踉蹌。他也是槍林箭雨里爬出來的人,戰場上廝殺多了,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戾氣,哪里吃得了這種虧,眼睛一瞪腰一擰就想要那個大頭兵的好看,胳膊一動手臂就被商成拽住,接連掙扎幾下都沒掙脫,正想發作,看正坐在大殿檐下休息的兵士已經站起來好幾個,個個都神色不善地盯著他們,沒奈何只好忍下怒火,斜著眼睛狠狠地瞪了那砸他的兵士一眼。
他的肩膀頭立刻又挨了一刀柄。
這一下比剛才那下還狠,但是他早有預防,刀柄砸到時斜了肩頭卸掉一些勁,所以筋肉遠沒有剛才那下吃痛。那當兵的刀柄沒砸實,臉上神情也頗有些驚訝,使勁在趙石頭背上推一把,嘴里嚷道:“快點!”
“推什么推?大爺會走!”趙石頭嘴里不肯吃虧,腳下卻不敢停留,隨著商成就上了臺階。
商成低聲罵道:“閉上你的嘴!”他比趙石頭清醒得多,也比趙石頭畏懼得多,現在他最怕的就是被這群官兵認定是逃兵,那他和石頭就逃不脫砍頭掉腦袋的命一一從廣平驛到拱阡關,處置逃兵的事他看見了兩三起,大趙的軍隊抓住自己的逃兵后根本不會問什么情理緣由,也不管逃兵如何哀求告饒解釋,全是就地砍頭。他現在已經感到慶幸了。要是這撥官軍抓住他們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他們砍了,他和石頭也無話可說。他現在才意識到一間事一一他們都是鄉勇,是民兵,認真論說起來,他們如今的所作所為,和逃兵是一個概念;況且他們身上都穿著邊兵的皮甲,又是混在百姓堆里,被人誤會成逃兵也屬平常……
他帶著羞愧和忐忑還有一絲期望走進了大殿一一既然帶隊的校尉愿意見他們,說不定他們還有活命的機會。
校尉坐在石墩上斜睨著眼睛打量了他們很長時間,才不冷不淡地問道:“你們是駐防哪里的邊兵?”
趙石頭梗著脖子說:“我們不是邊兵!”
“哦?那你們是衛軍?”
“我們是民夫!”
旁邊的兩個兵抬腿就準備過來收拾莽撞的趙石頭,被校尉擺手擋住了。校尉乜了趙石頭身上那件既破爛又骯臟的忠勇郎武官常服一眼,又把商成上下打量了半晌,這才轉過頭又問道:“不是邊兵,怎么穿邊軍的甲?你不知道朝廷有律法嗎?假冒衛軍就是重罪,你還假冒軍官,更是罪上加罪。”
趙石頭沒聽出來校尉的問話里前后略有不同,但是冒官重罪的意思他還是明白,急忙辯解道:“又不是我們想穿一一可也得有東西穿呀!衣裳都打得稀爛了,要不就撕來裹傷口了,不穿這死人身上扒下來的皮子,還能穿什么?”
校尉冷冷地看著趙石頭,直到趙石頭畏縮地低下頭,才不緊不慢地再問道:“你們是哪里人?”
“他是屹縣霍家堡的,”趙石頭已經全沒了剛才的囂張,老老實實地回話,“我是趙集的。”
“都是鄉勇吧?”
“是。”
校尉冷冰冰地面孔上霍然蒙上一層暗影,陰冷的眼睛里帶出一片殺機,滲人的聲音就象來自外面黑黢黢的天空:“知道逃兵是什么下場么?”
“逃兵?什么逃兵?”趙石頭喃喃地把這兩個字念了兩回,突然驚慌地叫起來,“我們不是逃兵!不是!拱阡關被突竭茨人占了,官軍都死光了,我們找不到人才不得不回屹縣!大人,校尉大人,我們不是逃兵!真的不是逃兵”
立在四周的幾個兵已經過來架住兩個人,趙石頭一面掙扎一面嚎叫,商成卻是面無表情一言不發。一個兵抓住他胳膊時手恰恰攥住他右上臂的傷口,徹骨的疼痛讓他渾身一激靈,禁不住悶哼一聲,卻沒象趙石頭那樣為自己辯解。倒是那個兵察覺到什么,立刻松開了手,轉臉對校尉說道:“大人,這是個傷兵!”
“……驗傷!”
兩個兵過來不由分說就扒了商成的衣裳褲子。
大殿里還坐著幾十個兵,一邊喝水吃干糧,一邊瞧著這邊處置逃兵。商成的衣裳褲子剛被扒落,大殿里登時是一片抽氣聲……
校尉坐在石墩上看著兩個兵給商成驗傷。燈火飄搖,映得他臉上時明時暗,旁邊人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可他自己卻知道自家事一一當兵吃糧十三載,他還是頭一遭看見一個人身上竟然同時負下這么多傷。
商成的胸膛上、脊背上、胳膊上、腰胯間、大腿、小腿……幾乎全身上下都帶著傷。有些傷口裹著骯臟泛黑的布條,有的傷口只是拿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隨便抹塞上,有些小傷口則根本沒處理,紅腫得連肉皮都發亮鼓起。
“稟大人,驗傷已畢,共計大小傷處十七處一一箭傷六處,分別在右肩、右胸、左肋、右胯……槍傷四處,分別在右肩,右腰,左大腿。”報傷的小兵說到后來,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另有淤青紫黑八處,不計在內。”
大殿里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嗡地一聲仿佛有人在這里扔了個馬蜂窩。不單殿里休息的士兵在議論,連站門口瞧熱鬧的兵也都是面色青灰。沒上過戰場的大頭新兵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知道搖唇咂舌感嘆商成的好命一一這人受這么多傷,竟然沒死,還能站著,可不是一般的好運道。老兵們卻是對商成肅然起敬一一這么多傷竟然沒一處落在后背……
良久,那個校尉才吁著氣說道:“把衣服穿上。”看商成重新穿好衣褲,他慢慢地道,“你們是鄉勇,理當保家護里,可外敵當前,你們卻臨陣畏懼后退一一不管你們有什么理由,這都是犯了詐軍之禁,依軍法當斬。”他這樣一說,大殿里立刻又是一片嗡嗡議論,被他冷森森的目光一掃,一眾兵士才冽然住口。他瞇縫著眼睛,目光從商成臉上轉到趙石頭臉上,又從趙石頭臉上轉回商成臉上,停頓了許久才接著說道,“不過我念你有傷在身,也念你們在拱阡關薄有微功,許你們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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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的靈異,不一般的故事,盡在《蟐蟒血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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