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全和姬正兩個衛軍哨長承不承自己的情,霍士其倒是不在乎。他只在想這事自己該不該幫忙。他在衙門的兵房做事十幾年,平日里免不了和衛軍邊軍打交道,軍旅中虛功冒領的事時有耳聞,早就不會一驚一乍地當回事,若是在往常,他聽了也就聽了,至多陪著范姬二人罵幾句娘,出門便會把事情忘個一干二凈。但今天這事不一樣,若是李慎兩叔侄吞的是別人的功勞也就算了,可他們竟然把商成的那份功勞也吞沒了,只這一條,自己就斷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既然選定了立場,他就要好好地為商成曲劃一番。他想,無論這事最后是個什么結果,首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讓商成出面得罪人,畢竟整件事牽扯到的都是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們動動手指頭,商成這個來歷不明的假和尚就可能再也翻不了身。他先把整樁事的來龍去脈都仔細詢問了一遍,從丙字營盤丟失商成一躍成為校尉軍官開始,到范全姬正隨大軍一路打到如其寨為止,都一一問到;而姬范二人又是如何知曉李真冒領戰功一事的前后經過,更是不厭其煩地來回反復詢問。這是整樁事的關鍵處,他必須確認冒領戰功是事實而不是什么捕風捉影的謠言。到后來姬正被他追問得無處躲閃,只好說出消息的出處:他們倆有個在提督府錄事房當文書的朋友,前些日子偷看過右軍司馬李慎呈遞上去的功勞簿,昨日來南關大營公干,晚上特意找到他倆,給他們報喜:倆人都能加一階勛,姬正還被授一畝勛田。結果倆人一聽就氣炸了肺,差點當場就掀了酒桌一一單單是突竭茨人丟在丙字營盤外的大帳兵尸首,就遠遠不止一階勛!
霍士其思索著問道:“你朋友的話可信不?”
聽他問得無禮,姬正一翻白眼就要發作,范全心思比他細,知道霍士其不把這些細節打問清楚是絕不可能亂出主意,搶在姬正前面說道:“十七叔,人和話都絕對可信,這個我們倆都敢打包票。其實說出來也無妨一一這人是老姬的挑擔。”
霍士其這才徹底信了他們的話。他沒再說話,耷拉下眼簾開始在心里盤算起來。
姬正還想說什么,看見范全阻止的眼神又閉上嘴,兩個人都枯眉蹙額在等著霍士其出主意。彌漫著檀香氣息的書房一時安靜下來。月兒捧著茶湯壺立在席榻邊,杏兒站在席榻另一邊輕輕地打著扇。商成大概是有些疲倦,闔著眼皮均勻地呼吸著,象是已經睡過去了。
霍士其一只胳膊壓在幾案上,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交替輕扣著桌案,黝黑的眸子在低垂的眼瞼后螢螢閃爍,凝著眉頭思索著主意。
在后院里做工的匠人們已經歇過晌,陸陸續續都回來開工,叮叮當當的錘鑿聲和著有節奏的大鋸聲亂作一片,偶爾也有人開兩句帶葷的玩笑,惹來幾聲放肆的大笑和咒罵。
月兒放下茶湯壺,輕手輕腳地走出去。
后院隨即安靜下來。
霍士其壓根就沒留意這些事,他的心思全放在如何幫商成拿回屬于自己的功勞上。可事情實在是太棘手了,思量了半天,他也沒能尋到一個妥當的辦法。要是僅僅想著奪回功勞的話,事情倒不難,可要是既想讓李慎叔侄掩不住商成的功勞,又要讓商成不得罪人,就很難兩頭兼顧。但是他又不能不這樣為商成考慮,因為他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內心里的愧疚減少一分……
良久他才尋思到一個主意。但是他沒有馬上說出來,而是再把這主意在心里反復盤算掂量,直到他自覺沒有什么破綻漏洞,才幽幽說道:“這幾日衙門里忙,既要報隨軍出征的民夫名冊,又要報鄉勇壯丁的功勞冊,該賞的賞,該撫的撫,各鄉各鎮的撫恤賑濟也要縣里拿主意……”
眾人等半天,就等來他這么一句話,姬正眼睛里頓時就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斜睨著他冷笑道:“想不到十七叔的公務竟然如此繁忙。好,你去忙你的公務,我們這些老軍痞的破事也確實不值當您操心……”范全也有些心急,插話道:“十七叔,我們勸校尉大人不爭功,是怕校尉大人不知道李慎的手段,被姓李的混帳算計,可不是變著法來慫恿大人去替我們爭,這一條您得分辨清楚。校尉大人要去爭功我們不勸,也不是貪圖那點子功勞,而是怕校尉大人不去吵幾句,放在外人眼里就是剛上來便被捏個軟蛋,還不敢聲張,那以后大人還怎么在衛軍里呆下去?誰都會騎到大人脖子上拉屎撒尿……”
霍士其既沒理會姬正的譏誚諷刺,也沒理會范全的推心剖白,盯著座椅前的腳地慢悠悠地說下去:“……事情一多,有些帳簿名冊難免會出現疏漏,這個多添了幾個人頭,那個多算了幾筆小帳,還有一本多撥了幾吊銅錢,這種事情也在所難免。本來這些都是小事,上司衙門查出帳冊不盡真實時,打回來再做一遍就是了。可要是這些帳簿不小心送錯了衙門呢?比如說,送到了通判手里,會是個什么樣的光景?要是通判不小心發現了帳簿上的疏忽呢?要是帳冊上的疏忽不僅僅是多了幾個人頭多了幾筆小帳呢?”
這一連串的假設和問題讓人目不暇接,姬范二人都是張口結舌答不上話。
商成聽這番話里若有所指,睜開眼凝視著霍士其,詫異地問道:“十七叔,莫非您在衙門里出了什么事?”
霍士其聽商成開口就關心自己,心頭禁不住一暖,對商成溫情地笑一下,說道:“我能出什么事?我好歹也是衙門熟吏案牘老手,知道哪些事能碰哪些事不能沾邊,這種黑心錢瞧都不敢多瞧一眼一一這是要遭天譴的。”看商成猶自疑惑地用探詢的目光打量自己,索性說開道,“是別人撈昧心錢被我和你六伯瞧出了端倪,只是身不關己,所以既沒插手也沒聲張。如今說不得了,就拿他們來做由頭,怎么也要把你的功勞奪回來……”
商成瞇縫著眼睛問道:“衙門和南關大營里的人勾連著?”他知道,因為突竭茨人過兵的緣故,半個屹縣都被打得稀爛,如今屹縣衙門又要賞功又要撫恤慰問,還要發錢發糧賑濟,所以財政上異常吃緊,官倉平倉都被刮地三尺,錢糧上的窟窿還是比天還大,偏偏端州府自己也遭了兵禍根本指望不上,只好臨時從南關大營里拆借;而南關大營三座營盤幾十座大庫小倉,燒的燒掠的掠,本來就收支不平耗損待定,肯定會人借這股亂勁打它們的主意。如今霍士其稍微露點口風,他便明白過來,“有心人”已經在“拆借”上面動手腳了。
霍士其佩服地望了商成一眼,點頭道:“都串一起的,合起伙撈錢。”
霍士其沒說那些人怎么樣勾結串通,商成也沒問細節,他只是望著墻邊空蕩蕩的書架出神。
姬正和范全都沒他們倆的周密心思,到現在還是聽得懵懵懂懂,見有話縫,姬正在椅子紅了臉朝霍士其拱下手,吭吭哧哧地說道:“十七叔,這……這到底是怎么個說法?我就想不通,端州府的通判還能把李慎叔侄搶功勞的事給翻過來?”
霍士其蹺起腿,端了茶杯唏溜一口茶湯,才慢悠悠地說道:“通判當然不能管到衛軍里,不過他可以監查南關大營的進出收支。他也可以稽查這其中有沒有舞弊,還能請燕山衛牧衙門和提督衙門協調處置。即便衛牧衙門退回他的公文,他還能表奏朝廷,提請上三省派專員辦理……”
一席話聽得姬正搖唇咂舌,吞著唾沫半天說不上話。
范全現在才是一臉的恍然。但是他馬上就有些不放心地問道:“十七叔,你就這么篤定有人在南關大營里搗鬼?李慎也脫不開干系?我和老姬可是天天在營盤里守著,怎么半點風都沒聽到?”
霍士其站起來拿過茶湯壺,給兩個人的杯子都續上水,轉臉看見商成面前擺著個杯沿都缺口的粗瓷杯,皺下眉頭過去也幫他續上,回來再給自己的杯子也倒滿,這才坐到椅子里,捧起杯送到嘴邊,卻沒喝,神情古怪地一笑,望著商成說道:“我聽說李司馬打北鄭那段時間,南關大營的老營里朝南鄭方向去了幾十匹馱馬。怪就怪在那些牽馬的衛軍個個都穿著莊戶的衣裳。”
老營里有什么,屋子里的人除了杏兒之外人人都心知肚明;馱隊搞得那么神秘,馱馬背上搭運的貨物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姬正啪一聲把杯子重重砸在幾案上,興奮地搓著手道:“好!這妝化得好!只要能證到實處,姓李的混帳不死也得掉層皮!”
范全也是一臉的喜色,笑道:“這是貪墨,還是貪墨軍資,誰都護不住他,哪怕他族兄官再大,也保不下他一條命……”
一直沒說話的商成這時候卻說道:“十七叔,您的一片好心我領情了,不過這事就到此為止。”
霍士其頓時驚訝地瞪著商成。他仔細思量過,這樣做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人疑心到商成身上,到時就是不能奪回被搶走的功勞,也能出一口心中的惡氣。但是他怎么都料想不到商成竟然會拒絕自己。他的臉色又紅又白,抿著嘴唇,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想借著低頭喝水來掩飾自己的尷尬,直到雙手捧到面前,才發現自己早就把茶杯擱在幾案上……
看見霍士其舉止失措的難堪模樣,商成就知道自己想事情想得走神,恍惚之間把話說岔了。他自己也脹紅了臉,急忙安慰霍士其道:“十七叔,我不是那意思!”他趕緊從席榻上過來,雙手捧起霍士其的茶湯遞到他手里,嘴里輕聲說著道歉話,“十七叔,我給您賠不是。我養傷閑久了,又沒個能和我說話的人,心里還惦記著蓮娘的下落,再聽說李司馬搶功勞的事……諸般事湊到一起,心里一急就說錯了話。即便是您不肯原諒我說話莽撞,您也要看在蓮娘的情面上,千萬別和我計較……”
霍士其捧著茶杯,沉默良久嘆聲氣,鼻音嗡嗡地說道:“和尚,我……我值當不得你喊我一聲‘叔’啊……”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傷心,淚水滾滾而下,撩起衣袖一邊抹眼淚,一邊吞著聲氣道,“要不是我這個當叔的混帳,我老師一家,還有蓮娘,怎么會……怎么會……”話沒說完,已經是放聲大哭。
商成咬著嘴唇強自壓住心頭的悲傷,細聲細語地安慰霍士其:“叔,這事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要不是突竭茨寇邊,蓮娘也不會出事,我丈母一家也不能遇難。”
他勸了一陣,看霍士其慢慢收了淚,情緒也漸漸地穩定下來,才說道:“叔,我仔細想過了,李慎叔侄爭功的事情無論怎樣,都不能照你說的辦……”看霍士其揚起臉還想說什么,搖下頭示意他不要著急,在屋子里踱了兩步,接著道,“我是這樣想的,軍旅里的事情,畢竟還是走軍旅里的途徑解決比較好,地方上最好別摻合……”他想,燕山衛軍和燕山各州縣地方其實是兩套系統,要是地方隨意插手軍隊的話,那不管李慎是對是錯,衛軍都不能眼睜睜看著地方官府在自己的地盤上指手畫腳,到時候就不是自己能不能奪回功勞,又或者李慎會不會受到處罰的事情了……事情到最后會演變成一付什么模樣,可能連老天爺都不知道。
霍士其被他一提醒,稍微怔一下就已經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原委,卻又接受不了這個結果,抹著眼淚說:“你說的是道理,叔不駁你,也駁不了你。但是你想過沒有,李家人在燕山是一手遮天,你和你的兵受的委屈,又該怎么辦?”
商成說道:“該怎么辦,我一時也沒想好。但是肯定不能就這么算。我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地拼命,要是誰敢生奪去我們的功勞的話一一”他拖長聲氣從牙縫里迸出一個“話”字,原本熱烘烘的書房里登時卷起一股陰森森的涼意。“說不得了,為了我的兵,我也只好和他再拼一回命。”
霍士其還是第一次見他神情如此凝重嚴肅,嘴巴張了幾張,卻沒說出話來。姬正和范全是跟著他廝殺惡戰好幾陣的人,見他臉色猙獰目光清冷,便知道他心里已經拿定了主意,想過來勸他罷手又不敢勸,想說追隨他去奪回功勞又覺得這樁事成功的指望實在渺茫,怔怔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就在這屋子里一片沉寂安靜的時候,月兒在門口脆聲說:
“和尚大哥,端州通判曹大人,還有燕山行營的文大人,都說有事要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