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冬雨時斷時續忽大忽小,一連下了好幾天,到第三日晌午,天上更是飄起了鵝毛大雪,天地間頓時便成了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中,莽莽群山猶如披玉的冰龍連綿橫亙,在漫天風雪中巍然佇立。下寨里安靜得就象一座被遺棄多年的廢堡,只有偶爾的一兩聲狺狺犬吠,給這座死一般寂靜的軍寨帶來一絲生氣。寨子里南北縱橫東西貫穿的四條街道上積雪早已沒踝,根本看不到絲毫有人活動的跡象。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貓一處院落的院墻上探出頭,瞳孔收成一條線的兩只眼睛閃爍著詭異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四周張望一回,就象個黑色幽靈一樣竄過十字路口,瞬間就消失在對面的土墻后。寨子外馬直河干涸的河床里早已堆滿積雪,宛似一條白色大蛇般,向南方蜿蜒延伸,漸漸地隱入山巒背后。東面的落鳳嶺西面的大鼓峰,就象兩個裹銀的巨人般莊肅威嚴地注視著山腳下的軍寨。
入暮時分,下寨北側的邊軍營盤里突然出現幾條模糊的人影。這幾個人在軍營的較場上踩出幾道深深淺淺的腳印,援著營盤里的馬道登上寨墻,沿著破敗的便道在風雪中艱難地挪動。這四個人頭上的黑漆鐵盔都用掉毛的老羊皮包著,歪歪斜斜地胡亂扣在頭頂上,耷拉著耳護保暖。他們身上裹著同樣骯臟破爛的棉袍,長矛夾在腋下,袖著雙手,勾頭搭腦地向北寨門挪動。假如這時候有人注意到他們,毫無疑問,他馬上就能斷定這是邊軍哨兵在換崗。
北寨門上有座年久失修半坍塌的城門樓,早已經頂斜樓歪四面漏風,兩扇木板門無論如何都合不上,可能現在被人從里面硬用什么東西生生抵住,卻是顧了頭顧不了尾,門縫下端空出好大一條縫,一陣陣風裹著雪花呼嘯著從出來鉆進門樓里。一行人中走到門樓口站下,一個人從后面上來,肩膀頭在搖搖晃晃的門板上輕輕一抵,接著一撞,兩個正蹲在門口避風的哨兵立時摔了個嘴啃泥。
一個哨兵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娘,爬起來身來,攥起拳頭就要打人,卻被門口那雙狼一樣閃著幽光的小眼睛唬了一挑,頓時氣息一窒,瞬間幾乎連呼吸心跳都停了;再定睛看過去,門口四個穿戴和平常士卒一模一樣的人中竟然就有自己的哨長貳哨,心頭的無名怒火立刻變成了忐忑不安,抖抖索索地站在腳地里不知所措,一時間連替自己辯解求饒都忘記了一一他在值崗時偷懶,依軍令要抽十皮鞭,再枷號三天……
趙石頭漫不經心地打量了他一下,又把目光移到另外個哨兵身上,直到細致打量過門樓里的狀況,才把目光轉到一旁。
商成并沒有留心兩個哨兵的事情。他一手學著金喜的模樣裹住長矛,一手抓著塊帕子捂著右眼,瞇縫著左眼望著白皚皚一片的蒼茫大地。他似乎是在仔細搜尋著什么,又象是在焦躁地等待著什么。可被雪覆蓋的大地上除了白色,什么都看不見。北風挾著瓊花碎玉咆哮,冬雪在呼號寒風中肆虐。忽而一陣賊風驟起,裹了團團飛雪盤旋而起撲面而來,然后狠狠地砸在立在寨墻頭的幾個人身上。
商成瞪著北方看了半天,繃緊嘴唇轉過身,也不對神情嚴峻的金喜錢老三說點什么,邁開步就進了門樓。
這時候他才發現門樓里竟然還有兩個哨兵。
他問道:“這倆人能放心不?”
商成來下寨已經有三天,因為臨時要處置一樁非常棘手的事情,所以他在軍營里深居簡出,幾個知道他身份來由的邊兵也都被分別警告,告誡他們別亂傳營校尉西馬直寨“假職”指揮商成赴任的消息,所以這兩個哨兵并不認識他。兩個哨兵現在也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但是他們能聽出來,商成說的并不是什么好話。
金喜眼角睨了兩個站在腳地里瑟瑟發抖的哨兵一眼,躬著身子回答:“都不能。”
商成點下頭,站臺階上抖抖頭上身上的雪,進了門樓。趙石頭過來對兩個哨兵說道:“把兵器和銘牌都繳出來。”看兩人嚇得面孔發白嘴唇烏青,一個兵已經癱得腳都站不穩,禁不住皺起眉頭說,“又不是要砍你們人頭,怕甚?只是關你們幾天就嚇成這樣,就這樣的膽子,也跑來吃糧當兵?”他伸手指著墻角一塊地方。“去那里蹲著,悄悄地都別出聲一一誰敢吭一聲,就等著下輩子從頭再來。”
商成沒管顧趙石頭教訓兩個哨兵,在門樓里漆皮已經脫落精光又黑不溜秋瞧不出本來顏色的幾案上坐下,揣了手里的手帕又重新掏出一張干凈的,壓在右眼窩上輕輕地按摩,良久才說道:“老金,你當時拍胸脯打保票,說憑你的私信,關家一定會派機密心腹人來處置這事,說話就兩天了,怎么還沒個動靜?”說著移開手帕,半邊臉上掛著不屑般的譏誚笑容,一雙漆黑的眸子盯在金喜臉上。他的眸子里閃動著深邃的幽光,就象波瀾不興的死水寒潭里跳動著兩朵黑色的火焰,又象在昏黑深夜里盤旋舞動的兩點鬼火。在直刺人心的森冷目光中,金喜雙手垂在大腿側身子躬得更低,艱難地咽口唾沫低聲說道:“大人放心。關家是勛田莊戶,知道事情的深淺,絕不敢亂來。尤家和關家是世代姻親,旁人的話可以不聽,關家的話卻是不能不聽也不敢不聽。大人且放寬心,至多明天,就一定會有消息。”
商成不置可否,只是把目光移到敞開的門口,望著不時被風送進門樓的朵朵片片敗鱗殘甲出神。
金喜暗暗舒一口氣,腰剛剛挺直一些,就聽商成鼻子里哼一聲,立刻把剛剛抬起的腰壓下去。
“關家的勛田是買來的吧?他們知道不知道,勛田意味著什么?”
金喜不敢搭腔,把頭埋得更低,下巴幾乎扎進棉袍的領口里。站他旁邊的錢老三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喘氣不勻,驚動了眼前這位“假職”邊軍營校尉馬直西寨指揮。即便一路走來商成沒和他說一句話,此刻站在門樓里,他依然覺得渾身上下涼颼颼的,寒風掠過,脊背上冰涼一片一一不用問他今天才換的內衣已經濕得半透了……
“你們兩個,又知不知道勛田意味著什么?”
他挑著話音問得輕松,輕言細語有如三四好友坐一起圍爐把盞娓娓敘話,可金錢二人的呼吸同時粗重起來,都咬緊牙關死挺著身,不敢稍動。
“有不少人以為,有了勛田,就有了光耀門楣的機會,應試升官都能等而敘優,就是為子孫后代買了張減罪消災的護身符。可有多少人記得,勛田除了榮耀之外,其實更是責任,是義務,是承擔?”他冷冷地打量著兩個邊軍軍官。“還有你們倆,吃糧當兵為了什么?不就為了能保一方平安造一方樂土?你們呢?你們又是怎么做的?不敢打土匪,只敢和兄弟哨搶糧食供給……十多年的軍糧,難道都吃到狗身上了?”他的口氣越說越嚴厲,兩個軍官也是越埋身子越低。
三天前孫仲山提到“冬令進”,說是各處邊軍大寨應得的地方常例供應一一朝廷給邊疆父老減稅減賦減徭役,補吃補穿補錢糧,父老為報君恩“自愿獻粟”,才有了這不入官府帳冊的“冬令進”,其實就是邊軍的額外補貼。可說到“冬令進”,馬直下寨的兩個軍官卻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他就覺得其中有玄機。一番追問,金喜錢老三搪塞不過去,只好承認,如今馬直寨的冬令進其實只有往年的一成,基本接近名存實亡。他們說,馬直下寨西邊三十里地的山里盤踞著一窩土匪,這窩土匪兇殘強橫,不僅逼迫周邊各村寨孝敬逢迎,還讓馬直邊軍也吃過幾回虧。結果馬直寨掩蓋了川道里鬧土匪的事情,把幾個死傷的邊軍報了戰歿和失蹤,前任指揮也不得不申請調離;而土匪把馬直邊寨應得的“冬令進”也截走一半。正因為冬令進沒了指望,所以幾個軍寨惟有把糧餉補給完全寄托在北鄭邊軍指揮司身上,商成提出糧秣先緊著上寨使用,其實就把其他各哨和西馬直川里大小軍寨朝絕路上逼一一當兵的要是吃不飽飯,當場嘩變都有可能……
聽說下寨竟然和土匪達成默契,土匪不在西馬直川里搶劫作案,邊軍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沒看見,商成當場就掀了炕桌,把金錢二人罵了個狗血淋頭。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罵解決不了問題,所以他詳細盤問了土匪的情況,又通盤了解了川道里幾家大莊戶的情況,馬上就擬定了一個計劃一一從中寨把孫仲山的那哨人拉過來,混進給土匪送“冬令進”的莊戶隊伍,然后在土匪窩里爆起發難,和外面埋伏的自己人里應外合,爭取一舉拔掉這顆毒瘤。金喜為了將功贖罪,還出主意說他和這一方土地上的勛田關氏很熟悉,可以爭取到關氏的幫助,再和尤家說明厲害,應該能讓計劃更加順利……
可到現在關家都沒回信,孫仲山去中寨調兵,也是一去就杳無音訊……
商成越想心頭越著急,索性站起身,在幾案前來回轉了兩圈,停下腳步目光冷冷逼視著金喜和錢老三,看兩個人都滿頭滿臉的汗水,咬著腮幫子沉思片刻,才揮下手說道:“這都是老腔調了,你們也不用辯解。勾連土匪是個什么樣的罪,你們肯定比我更清楚。有沒有罪,有多大的罪,就看你們自己怎么做。”
雖然這話商成已經說過好幾遍,金喜和錢老三還是暗吁一口氣,齊聲稱贊商成寬宏雅量,再三保證,他們一定會用土匪的人頭和鮮血來洗清自己。
商成擺手道:“說沒有用,關鍵是你們怎么做,是福還是禍,我說了不算,要靠你們自己去爭取。”其實即便這倆軍官不做,他暫時也拿他們沒辦法。鬧土匪的事情只有孫仲山這個“外來戶”不清楚,其余各寨堡各哨多多少少都有牽連,要是案件抖摟開,西馬直就不會剩幾個清白的軍官……唉,他總不能新官乍到就把自己的下屬全都抓起來吧?既然不抓別人,那么金錢二人也不抓了,給他們個機會讓他們改過自新吧。
趙石頭從外面走進來說道:“大人,孫哨回來了……”